五一假期,82岁的画家杨之光特别忙碌,不为画画,而为打假。以前杨之光也多次发现市场上流通自己的假画,这次偶然在拍卖预展中发现了很多赝品,就让女儿杨红打电话告诉拍卖行。杨红说:“我之前跟拍卖行没有什么联系,一个一个地打电话也不太可能,要不然就放在我的微博上面吧。”
杨红打开电脑,在雅昌拍卖网的预展中,请杨之光一张张地指认。4月29日,杨之光美术中心?杨红的微博上发出了多则打假信息,被点名的有5月11日的北京都市联盟国际拍卖、5月13日的嘉德国际拍卖、5月18日的北京东方御藏国际拍卖、5月19日的深圳世纪经典拍卖、5月20日的北京嘉禾瑞丰国际拍卖……4月下旬到5月中下旬的拍卖会,经杨之光本人认定为赝品的作品有40余幅。
接下来的事情让杨之光有些意外,几条微博引起了热烈的回应,杨之光家不断地接到广州和外地媒体的询问电话。杨之光表示:“市场大肆流通赝品,不但会破坏市场的环境,更重要的是混淆艺术家的真伪之别,拉低艺术家的水平与成就,破坏了艺术家及民族文化艺术的形象。”
杨红说,有些拍卖行好多年前曾跟杨家有联系,近年拍卖行经常换人,也不怎么联系了。杨之光曾生气地说:“保利以前还邀请我做他们拍卖行顾问,现在也不把我放眼里了,拍我的画也不用给我看了。”当杨红把消息发到微博上,很多拍卖行都有关注,有的在微博表态:一旦认证是假的,绝对要撤拍。北京嘉德则专门派人跟杨红联系。5月4日,杨红在微博上说:“今天嘉德国际拍卖公司对之前我微博上指出其拍卖预展上出现的两张杨之光赝品之事做出了正面回应,他们表示将会在5?13拍卖会现场发布重要声明,宣布撤拍这两张赝品,并感谢我们提出的意见!对比如保利拍卖等公司的不作为,嘉德这次在行内起了表率作用,掌声鼓励!”
上海崇源艺术品拍卖的《下课以后》,经杨之光指认:他从来就没有画过这张画。上海崇源艺术品拍卖的人员在微博上跟人家讨论:如果这张是假的,我们必撤无疑。杨红说:“也许是他们的相关人员在微博上面看到我说他们那张画的问题,也不算正式回应。其实我相信很多拍卖行都有关注,但是他们愿不愿意作出回应,就是另外的问题。因为他们要面对委托者,这些人委托也是付了钱的,也登在画集里了。所以,我希望如果有藏家知道的话,不要去买这些假画。那委托的人就不能得逞。”
“不排除有画家是炒作高手”
广州华艺国际拍卖有限公司总裁许习文以前跟杨之光打过交道,有时收到拍品就请杨之光鉴定。有一次,许习文拿了一张杨之光的画到杨家,杨之光用手电筒、放大镜进去屋里研究了十几分钟,出来告诉许习文:“这个东西八九成吧。”许习文知道这张画移过款,把上款挖掉了,重新装裱,技术比较高明,但那个款有点孤零零,从画的布局来说有点怪。后来,许习文开玩笑说:“杨老师,你都觉得是八九成,那我们可以当作十成吧。”杨之光也没吭声,不表异议。
许习文觉得杨之光是很认真的人:“他不会平白无故地说这件东西是假的,他说假的那些东西基本上我也认为是假的。我看过杨之光起码不低于一千张画,我发现杨之光的画总体质量非常高。即使是应酬人,他还是很认真地画,而且画出来的质量是很高的。有些画家应酬画跟创作画是两码事的。”以前许习文拿画给杨之光看,他都很乐意。后来请他看也不大容易了,所以就尽量自己严格把关。
中山大学教授杨小彦跟杨之光父女都认识,他说:“在中国,越是名家,假画越多,几乎所有名家都可能有假画。我看到有些收藏家,他很得意地告诉我:他藏有这个,藏有那个,结果我一看大部分是假的。大概因为花了不少钱,所以收藏家就要撑着,说你的眼光不行。其实,行不行,他自己最清楚。从这一点看,我很理解杨红打假的动机。作为一个艺术家,讨厌假画,这很正常。”
中国画家主动打假,在杨小彦看来倒是很复杂。“不排除有些画家也是炒作高手,他们有炒作自己作品的特殊能力。所以,今天的复杂性在于我们不能绝对相信画家说是假的,就是假的。这种例子是有过的。尤其是那些商业性很强的、市场上很好的画。有时候为了某种目的,画家会说这是假的,一假就意味着这个画要扔到一边去,或者说他自己手上的画是真的。当然,像杨之光这样的老画家已经封笔不画画了,他的画市面上虽然也不少,但还是有控制的,所以老先生说其中有赝品,我还是相信这种说法有真实性。只是,有时候出于某种目的,有的画家把真的说成是假的,或者把假的说是真的,这就需要认真研究了。”杨小彦介绍,现在有些画家、画廊都学精了,画家要控制自己作品的数量和流向,作品的走向要登记,以免造假。拍卖行或者画廊也开始对画家的作品进行登记,就是为了打假。
拍卖鉴定利益链
事实上,类似新闻以前也不少,画家和家属打假并不只是杨之光一家。但是国内缺乏为民间收藏鉴定的权威机构,所以个体力量各自介入其中,众说纷纭。广州美术学院教师胡斌认为:“现在中国整个艺术品、文物市场造假都十分猖獗。造假代价很低,而获利颇丰。拍卖行、画廊都不承诺真品,没有权威的公证机构,买家全靠眼力,买到假货也只能自认倒霉。更要命的是,造假、买假甚至成了共谋的利益的系统,制作或购买了假货,然后去找所谓的权威(甚至还包括艺术家家属)鉴定,往往通过朋友关系,也因为鉴定按照估价比例收费,鉴定者或出于利益,或出于关系,很少指认赝品,还有的主动配合造假。这样一本万利的生意自然很活跃。”
乱象之下,画家本人和家属打假的可信度有时不免会大打折扣。杨小彦和胡斌不约而同地举出了同一个例子:曾经闹得沸沸扬扬的徐悲鸿伪作事件,就有徐悲鸿儿子的真迹证明。当时有记者就这个事情问过陈丹青,陈丹青说这张画是假的。记者问:你有什么证明?陈丹青的回答非常精彩,他说:我是一个油画家,我画了这么多年油画,所以根本不需要向你解释为什么是假的,因为它就是假的。这说明,有时候画家出来说真的或者说假的,也不一定对,也要有所鉴定才行。”胡斌也指出:“一些画家为了省却麻烦,对自己的伪作睁一眼闭一眼。而一些画家则坚决与之斗争,比如吴冠中和此次的杨之光。但我们不能全部依靠画家或画家家属来打假,因为他们有时也会看走眼,有时故意不承认自己的作品,有时还会出于利益出具伪证。”
许习文则说,还有一些有名的画家公开讲从来没卖过画,外面拍卖公司的画全部是假的。“我觉得这是很不认真、不负责任的说法。在这个商品社会,我就不相信有一个有名的画家没有卖过画,除非市场不认可。”
拍卖行业缺乏自律
中国的艺术品拍卖公司近年来如雨后春笋。这么多拍卖公司,货源要去哪里找?拍卖公司完全可以去画家那里征集作品,但也碰到一个矛盾:到画家那里拿东西,要价就比市场高,拍卖还要加手续费,所以拍卖公司只能到市场、藏家里面找。许习文认为画家打假的关键是艺术品作为商品流通,就肯定会出现这种问题。“首先要有眼光。眼光好就不容易买到假的。第二不要贪便宜,便宜没好货。比如说,杨之光的作品,现在一尺可以到5万-10万元,如果定价8000或者1万元,你就要小心了。”许习文还开玩笑说:“现在值200元以上的画都有人假了,更不用说高价作品。”
杨小彦则以常识理解:拍卖行的条例,说它不能保证每一件上拍的作品都绝对是真的。当然,拍假货过多,它的声誉就会受损,所以从自身利益出发,当然要想方设法拍真品,只是真假问题太复杂。杨小彦认为:“虽然拍卖行的条款上说所有上拍作品不能保证绝对是真的,但从根本上说,拍卖行必须靠这个声誉来扩大它的影响。拍卖行如果拍卖赝品过多或者这种丑事过多,一定影响它的声誉,就意味着别人不肯拿东西给它拍卖。国际上最大的苏富比(微博)或佳士得,本身是必须讲究所拍的东西是真的。从这个角度来判断,我不认为拍卖行会鼓励上拍假的东西或者赝品,除非这个市场极其混乱。”
当前中国的艺术品拍卖行已呈两极分化之势。看重信誉的拍卖行严格地挑选拍品,但也有拍卖行拍一场算一场。书画鉴定专家林锐指出:“现在什么都造假,艺术品这么值钱,没人造假才不正常。目前艺术品造假就算露馅了,基本上也不用担心需要付出什么成本。现在官方整天喊打假,但从来没有主动打过艺术品的假。不但不打,《拍卖法》其实就给造假者留下了很多空间。”
造假大军生产链
在艺术界专家看来,中国假画层出不穷的原因颇为复杂。中国历史上临摹古画,通过临摹学习技法,本身是一个传统。临到乱真的程度,还受到赞扬。民国最著名的例子是张大千,他画石涛就几乎乱真。今天流行的石涛的作品,里头究竟有多少是张大千临摹的,恐怕是一个谜。张大千还公开说他靠这谋生,不认为是耻辱。中国的假画这么多,跟市场也有关系。杨小彦说:“我怀疑每一个名家背后都可能有一个仿画小组,在仿造其作品。我询问过一些老收藏家,他们很认真地告诉我,比如说齐白石的画,多到几乎无法完全判断真伪的程度。石涛的画可能也有这个情况。”
杨红承认自古以来都是有造假的。“但是现在这种情况,发现了不出声,肯定不行。”据说杨之光看见假画后很生气:“仿画仿得这么难看!”尽管杨之光父女在微博上指出这么多赝品,却很难找到其源头。杨红说:“因为这些都是造假大军在做,这是一条生产链。不是因为崇拜杨之光才造假,是利益驱使的。造假就是一个行当,有的人造得很难看,水平比较差;有的学过专业,一看就知道是科班出身的,而且还都分门别类,有人是专门做印章,有人专门做画,有人专门做字,都是一条链。这一看就知道,因为写字是专门的人,画画又是专门的人。我相信,造假就像中国的A货,山寨人家的名牌东西,都是有厂家的。艺术家们肯定很不高兴:第一,扰乱市场。第二,把他的水平降下来。这是他们最不能容忍的。”
香港翰墨轩出版有限公司总编辑许礼平听闻后说:“杨公82岁了,还这么认真,还这么动气,值得吗?我们常说依法治国,这些让杨公动气的现象,归政府哪个部门管的?有办法管吗?拍卖场上的事似乎有个《拍卖法》管,但管用吗?”分析其源流,许礼平认为:“作假在中国是普遍现象,书画古玩作假,恐怕有一两千年悠久的历史吧。封建王朝有王法,民国、共和国有国法,但对作假却毫无办法。连乾隆皇帝这位顶级大藏家,有这么多大鉴家大臣保驾,依然频频中招。”
杨之光父女打假似乎一石激起千层浪。胡斌却觉得对整个业界的造假没有影响:“每次打假只影响了涉事案例,并不影响其他的。因为总体来说,造假的风险太小了。”林锐则说:“如果没有政策方面的跟进,这件事对业界来说不会有什么影响,最多只是死水微澜,一阵微风吹过,马上又恢复原样了。这种情形已经多得让人麻木了。”
作者:李怀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