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键
黄宾虹在《国画之民学》中的一段话,道出了何谓绘画美:“当我在北京的时候,一次,另外一位欧美人去访问我,曾经谈起"美术"两个字来。我问他什么东西最美,他说不齐之弧三角最美。这是很有道理的。我们知道桌子是方的,茶杯是圆的,它们虽很实用,但因为是人工是做的,方就止于方,圆就止于圆,没有变化,所以谈不上美。凡是天生的东西,没有绝对方或圆,拆开来看,都是由许多不齐的弧、三角合成的。三角的形状多,变化大,所以美。一个整整齐齐的三角形,也不会美。天生的东西绝不会都是整齐的,所以要不齐,要不齐之齐,齐而不齐,才是美。《易》云:"可观莫如木",树木的花叶枝干,正合以上所说的标准,所以可观。”并以文字为例:“大篆外表不齐,而骨子里有精神,齐在骨子里。自秦始皇以后,一变而小篆,外表齐了,却失掉了骨子里的精神。西汉的无波隶,外表亦是不齐,却有一种内在的美;经王莽之后,东汉时改成有波隶,又只讲外表的整体。到了晋、(北)魏、六朝,六朝字外表不求整齐,所以六朝字美;唐以后又变为整体的外貌了。”
潘天寿曾经就黄宾虹夜山水说过:“黄先生喜欢在夜中看山。这样,他对山的变化情味就体会得很深了。”黄宾虹自己也曾说:“余游黄山、青城,尝于宵深人静中启户,独立领其趣。”黄宾虹发现了夜山的审美价值,是因为“夜山雄奇、黑密、幽深、沉静”,这是大白天去看山水所不能见不能悟的。
有论者认为,70岁之前的黄宾虹是“白宾虹”,70岁以后才是老而弥笃的“黑宾虹”,才成为山水画“闲情逸致”向浑厚华滋“民族性”转变的开拓性人物,临终前,黄先生呻念着他所喜爱的宋代邵雍《励志》的诗句:“何物羡人?二月杏花八月桂;有谁催我?三更灯火五更鸡。”
早在1963年,林风眠在与傅雷的谈话中强调他的画是从回忆中来的,他说:“我出生在一个风景异常美丽的山区村里。小时候,有一种习惯,常去溪流旁、山谷里、树林中漫步、玩耍,大自然赐予我的这种美好的记忆,深深地镌刻在我的心灵深处。现在我已年逾花甲,也有四十来年没有机会回家乡了,但我常忆及家乡的树、家乡的岩石,以及铺砌的小溪底下的圆滑的鹅卵石,空中飘浮的云,植物的气息,流水的絮语,这一切对我来说,直到今天还栩栩如生。这些回忆,尽管时隔半个多世纪了,但仍不断地在我脑海里唤起新的模样和新的形象。我在杭州西湖边过了十年,然而在那些年里,竟一次也没有画过西湖。但在离开西湖之后,西湖的各种面貌却自然而然地突然出现在我的笔下。抗日战争之后,我跑遍了华西南,对我来说,这些回忆都成了创作的题材。也许我正是那种从记忆中吸取灵感的画家。”
1977年林风眠离开大陆去香港,临行前丢下很多画与友人作别,吴冠中说他临行前,挂号寄给他一幅画,他哆嗦着打开了画,画的依旧是芦塘和归雁,不过是青蓝色调了。黄苗子也说林先生获准离开上海定居香港以前,曾画过不少画送给朋友。我那时在北京,接到的也是一张芦苇、云天、孤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