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中原
中国书画艺术,承载着中华民族的人文精魂,从远古一路走来。“书画同源”作为中国书画传统理论的学理内核,代代相袭,世世相传,为中国书画艺术的发展起到了不可磨灭的作用。关于对它的理解,其最有嚼头处,在于“源”的诠释。
古先圣王受命应?,则有龟字效灵,龙图呈宝。自巢燧以来,皆有此瑞,迹映乎瑶牒,事传乎金册。庖牺氏发于荥河中,典籍图画萌矣。轩辕氏得于温洛中,史皇仓颉状焉。奎有芒角,下主辞章;颉有四目,仰观垂象。因俪鸟龟之迹,遂定书字之形,造化不能藏其秘,故天雨粟;灵怪不能遁其形,故鬼夜哭。是时也,书画同体而未分,象制肇始而犹略。无以传其意,故有书;无以见其形,故有画。(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叙画之源流》)
这是目前我们见到的最早的书画同源说的文献资料。张彦远认为,远古时代,有龙马从黄河出现,背负“河图”,又有神龟从洛水出现,背负“洛书”,庖牺氏(伏羲氏)依此(河图洛书)创制八卦,著成《周易》。而八卦之卦象,即是书画最早的雏形。仓颉根据天地之自然物象,建创了文字。“由于没有什么能够传达人的意思,所以有‘书’;没有什么可以见其形状,所以有‘画’。”“那个时候‘书’和‘画’同为一体,没有什么区别。”显然,张彦远是依典传之说来推断书画建创之初的状态的。其神化的色彩,当不足取。但他关于书画在原初同为一体的判断,当是予以肯定的。笔者近期带研究生赴豫、鲁两地考察,有幸于鲁南莒县博物馆拜观了属于大汶口文化的长形陶缸。其上所刻之似字非字、似画非画的图案,被专家们一致认为是“图画记事符号”。这类实物,足资证明书(文字)画在建创原初“是可谓混合时代”(郑午昌语)。此为狭义之“源”,说明书画在滥觞时期互为你我,未有分明(至少到目前为止,学术界还没有人能够从仰韶文化、马家窑文化、屈家岭文化、龙山文化、大汶口文化等的陶器刻画符号中分便出哪是绘画符号,哪是文字符号?)。而书画艺术在历史的长河中共生共存,向前发展。不同历史时期的人们,对于“源”的诠释,注入了各自时代的人文精神、艺术观念与审美信息,不断地丰富了“源”的内涵。因此,今天人们对于书画艺术两者之间关系的理解,已不仅仅止于其“原初”之说了。
夫书画本出一源,盖画即六书之一,所谓象形者是也。(明?何良俊《四友斋画论》)
画者,六书象形之一。(明?陈继儒《妮古录》)
六书象形为首,乃绘画之滥觞。(清?王时敏《王奉常书画题跋》)
以上诸说谓中国画乃书法之一体也。姑且不论其立论科学与否,但其“画由书出”之理念,便足以让人产生更多的关乎书画法理衍生嬗变的联想。
书盛于晋,画盛于唐宋,书与画一耳。士大夫工画者必工书,其画法即书法所在。(元?杨维桢《图绘宝鉴?序》)
善书者必善画,善画者亦必善书。自来书画兼善者,有若米襄阳、有若倪云林、有若赵松雪、有若沈石田、有若文衡山、有若董思白。其书其画类能运用一心,贯穿道理,书中有画,画中有书,非若后人之拘形迹以求书,守格辙以求画也。(周星莲《临池管见》)
书画同源,贵在笔法,士夫隶体,有殊庸工。(黄宾虹《古画微》)
中国画的基础,简单来说就是书画同源。写不好字,就谈不到中国画。中国画必须是以书法、以中国特有的笔法来表现的。……中国画以书法作为它的基础,就决定了笔墨问题,决定了章法问题,以至于各种各样的结构----也就是造型,都要随之而变异。这是一个规律,而且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规律。(石鲁《谈中国画问题》)
以上涉及书画艺术本体之技术层面,强调“画法即书法所在”,且贵在笔墨。因此,古来工画者必先工书。有了书法这个基础,其技术层面的其他问题(章法、造型等)自然迎刃而解。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是我国传统绘画艺术赖以续延发展的内在客观规律,是诸如米芾、倪瓒、赵孟?、沈周、文征明、董其昌等历朝名家用其毕生之艺术劳动所共同筑就的成功之道。“书法即画法”,可谓“书画同源”之正解,是中国传统画学理论学理的内核之内核。忽视了这一点,无异忽视了中国绘画的全部。
子云以字为心画,非穷理者,其语不能至是。画之为说,亦心画也。上古莫非一世之英,乃悉为此,岂市井庸工所能晓?(宋?米友仁《题新昌戏笔图》)
画虽一艺,而气合书卷,道通心性。非深于契合者,不轻以此为酬酢也。(清?王时敏《送厉南湖画册十幅》)
扬子云曰:“书,心画也,心画形而人之斜正分焉。”画与书一源,亦心画也。握管者可不念乎?尝观古人之画而有所疑,及论其世乃敢自信为非过,因益信扬子之说为不诬。试即有元诸家论之:大痴为人坦易而洒落,故其画平淡而冲濡,在诸家最醇;……若王叔明未免贪荣附热,故其画近于躁;赵文敏大节不惜故书画皆妩媚而带俗气……《纪》云“德成而上,艺成而下”其是之谓乎?(清?张庚《论性情》)
以上涉及书画艺术本体之精神层面,不仅书为“心画”,画亦为“心画”,皆为“本自心源,想成形迹,迹与心合……发之于情思,契之于绢楮”(宋?郭若虚语)的精神产品。
综上所述,“书画同源”之“源”,实际早已由“原发”之“源”引易为涵盖书画艺术本体技术(笔墨、章法、造型等)与精神(由作者之心性、情思、品格所生发的作品之气韵、意境、格调等)方方面面相通与同一原性的多义之“源”。无论书画同源、书画同体、画为书体,还是书画同法,而最终皆以“以书入画”、“书法即画法”为旨归。因此,在书画艺术长期的相互渗透融入的过程中,绘画对于书法的依赖最大,书法对于绘画的依赖相对较小。书法于绘画,除了法理的问题之外,尚有“画之不足,题以发之”(方薰《山静居画论》)的积极作用。这种生于唐宋、兴于元明而盛于清民的款识艺术,为进一步阐发作品主题,烘托作品意境,提升作品格调,平衡、美化画面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众所周知,宋元以降,作为我国主流艺术形态的文人画派,强调诗、书、画、印的高度融合,要求画中有诗、画中有书,这“书”,其实就包含着两方面意义:一是要求用书法艺术语言的表现形式直接入画,强调笔墨的极致发挥,寻求点画遒劲苍健、墨色活脱变幻而又富于内质之美的审美表达;一是讲求款识的书写,强调书风、画风的和谐统一,因而题款历来为画人所重。 “元以前多不用款,或隐之石隙,恐书不精,有伤画局耳,至倪云林字法遒逸,或诗尾用跋,或跋后系诗,文衡山行款清整,沈石田笔法洒落,徐文长诗歌奇横,陈白阳题志精卓,每侵画位,翻多奇趣。” (清?王?《芥子园画传》)
然而遗憾的是,当历史的车轮行至当代,我国传统书画艺术创作却悄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据陈履生对第十届全国美展入选的545件中国画作品款识的统计:“画内完全无题者177件,占32.4%;仅有名款者148件,占27.1%;有画题加名款者119件,占21.8%;有名款加年款者31件,占5.6%;有题款者57件,占10.4%;另有画外题者11件,占2%。”(姜寿田、白景峰《当代画坛?卷一》)而作为第十一届全国美展评委的方增先,在谈起他参与中国画展区作品的评选时,同样感慨良多。他说,这几年他基本呆在家里,对外交往很少,对当前中国画的发展现状不太了解,此次参加评选,才发现中国画的创作方向全变了,意笔越来越少,入选的500多幅画,写意只看到四五张,整个展览,一笔笔画出来的基本上没有,完全脱离了中国画基本的“写”的语言要求。他认为,现在不是传统中国画弱化的问题了,而是离中国画很远的问题了。而入选的工笔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工笔,是靠时间描磨出来的,虽然外形、轮廓画得漂亮,但没有内涵,审美上是浅薄的。来源:(http://blog.sina.com.cn/s/blog_4aa8d3a20100frcy.html?tj=1) - 转载《美术报》面对十一届全国美展中国画作品远离传_画家罗曼罗兰_新(参见《美术报》2009年10月31日第三版)我们由是确信,“书画在历史上同源、同法,现在已经分道扬镳”( 陈履生语)了。
老实说,反思当下中国画坛悖书画同源意旨而行的创作现状,的确让每一位富于良知与时代使命感的艺术家倍感忧郁与焦灼。中国画,正如一位网友所言,已被“‘抽骨’(舍却书法入画的‘骨法用笔’)、‘剥皮’(丢弃因笔法而焕发出的墨韵辉光而代之以西化色彩),致而‘丢魂’(中国文化的精神)、‘落魄’(中国美学的特质)。”
面对当下困局,我们需要的是冷静的思辨与评估。只有冷静,才能理清思路,平和心态,清明心绪,客观地体察和正视传统书画艺术在受全球一体化及消费主义文化影响的社会大背景下所呈现的尴尬情态。如何让中国画这根断了绳的风筝,重新攥在“书画同源”这根古老而又鲜健的绳上,复其骨皮,还其魂魄,是当下所有富于良知的画人所共同关注和齐心努力的!首先,我们期待政府的行政干预。政府要加强各级各类文艺管理机构的管理工作,努力提高管理人员内在修养与艺术素质;政府要加大艺术教育管理力度,反省当前存在的各种弊端,改革现有招生模式,提高考生文化知识门槛,特别是要加强学生在校期间的文化培养,从源头改善当代画人的文化结构形态;政府要加强各级各类新闻媒体的管理工作,强化舆论的正确导向,消减媒体人的猎奇心态,用我民族之睿智,彰我民族文化之精神,保我民族文化之圣洁。正如有人所说,“中国画必须姓‘中’”。当然,我们坚持中国画“中”姓,一方面并不排斥对于外来文化的有益吸收;同时,也不死守传统,作茧自缚。我们只有坚持“古为今用”、“采洋兴中”、兼收并蓄的原则,才能创时代文化之新、创民族文化之新。其次,画人一定要加强内修,从品性人格、知识修养、专业技能诸方面着手,全面提高其综合素质。正如张式所说:“身修则心气和平,能应万物。未有心不平和而能书画者。读书以养性,书画以养心,不读书而能臻绝品者,未之见也。”(《画谭》)读书而后明理,明理而后正品性、识大体,以达到对传统书画艺术学理之深层理解的目的。只有这样,我们才对传统书画艺术产生敬畏之感而不至于无知的选择糊涂乱抹以趋附形势而丧其志。我们必须加强书法艺术笔墨语言的锤炼,在书法上下足功夫。非如此,不可以谈中国书画之民族性。黄宾虹说:“国画民族性,非笔墨之中无所见。”“画有民族性,虽因时代改变外貌,而精神不移。”(《黄宾虹论画录》)因此,对于所有画人来说,深谙“书画同源”之精义,显得比什么都重要。当全体画人觉悟之日,即是我中华书画艺术中兴之时!我们并不悲观。正如中国艺术研究院张晓凌所说:“欧美垄断国际文化话语权的局面将被逐渐打破,中国当代艺术被强势文化所选择的命运将会改变,以中国画为代表的民族艺术审美经验及语言创造将会进一步成为人类文化价值观的一部分。”因此,在当下这个特定的历史时期与社会人文背景下,我们重温“书画同源”,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