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其章
上世纪50年代,书画赏鉴家朱朴(朱省斋)经常来往于香港和日本,在东京住得最多,由于“许可证”的缘故,每次居留的时间都不会超过半年。1956年夏,朱朴有了“一个特别的机会和资格”;“准备作久居之计了”,他在《上野小栖》透露的语气,似有长期呆下去的意愿:“流浪海外,漂泊十年之后,我终于安定下来了。由于一位日本朋友之介绍,我在上野国立博物馆的后面,租得了一所理想的房子。这所房子是日本式的,可是具有一切西洋式的卫生设备,极精。屋内复有一个小花园,颇具花木之胜。其中我尤爱两棵高大的芭蕉树和一小巧的金鱼池,我从卧室中开窗一望,诗情画意,尽入眼底。”
朱朴在日本也不乏朋友,这个人有极强的交际能力“朋友们到我这里来的没有一个不称赞这所新居的幽美。真的,这里的一切一切,实在都已超过了我平昔之所梦想。每天清晨与深夜,万籁俱寂,唯闻梵音铎声与虫鸣鸟啼相奏和,白天无事,我每好焚香默坐于书斋之中,听听蝉鸣,翻翻书报”。朱朴把藏书也带来了:“我所租的是楼上的三间正房,一为卧房,一为书斋,一为客室。频年奔波,一无所有,有的只是一些破书而已。这次由港来日,带了七件行李,其中大半是书。又存在旧居的还有七只大箱,里面所装的也无非是书。现在统统地打开一一陈列起来,分门别类,居然颇为可观,连自己也觉得有点惊异了。”
这回带来的藏书里竟有“最近章行严太太还我的十几本旧编的《古今》”,章行严即章士钊,太太是不读《古今》的,朱朴说“这是数年前章行严先生寓居香港时向我借去看的”。查资料“章士钊195519581960年,三次奉命赴香港,与台湾方面联络,会商两岸统一问题”。那么借《古今》应是1955年的事情。
大陆时期朱朴与吴湖帆走得最近,香港时期与张大千走得最近。在日本朱朴与张大千也多有往来,1953年,两位即“同寓上野不忍池畔”,张大千送朱朴《不忍话旧图》,题曰:“省斋道兄知余将自南美来游东京,遂从香港先来迎候;情意殷拳,倾吐肺腑,而各以人事牵率,未得久聚,治乱无常,流离未已,把臂如林,知复何日耶?为写数笔,留以为念。传之后世,或将比之颜平原明远帖,知吾二人相契之深且厚也。”后来朱朴与张大千失和,具体的原因外界有种种猜测。两人最要好的时候,朱朴甚至受张大千之托费劲巴拉地从香港带两只长臂猿到日本。
1955年2月3日,张大千和朱朴有半天之闲,张大千说:“还有十二个钟头,我们到哪里去呢?”朱朴建议:“今天早晨我起身之后,忽然发现院子里的梅花已经盛开了,看梅花去吧,好不好?”大千:“好极了!要看梅花就得去杉田。那里的妙法寺,是我二十年前常常去的地方,说去就立刻去!”
清归庄作有《洞庭山看梅花记》,内云“山中友人,知余在寺,多携酒至,待于花下。往往对客吟诗挥翰,无日不醉。余意须俟花残而去”。可惜“妙法寺半日观梅花”,未能留住两个人的友情。
朱朴在上野的一家小古董铺里觅得“海内孤本”宋代马公显画作《马乘人物图》,狂喜似中头奖,马上电话告知张大千,张大千冒雨驱车来观。这样的情景亦令人神往。
众人都说两人失和,言之凿凿。可是我见到1970年6月,也就是朱朴病逝前半年,他撰文《不忍话旧图题诗》,内云“此情此景,如在目前。乃曾几何时,人事全非,心?作古,大千病目,诚有不堪回首"不忍话旧"之感也”。朱朴还是一向很惦记老友健康的语气。
在东京朱朴认识了溥心?,“南张北溥”,这下子朱朴全攀上了。我只从相貌上看,张大千是凡俗的,溥心?是尊贵的。1955年朱朴在《记溥心?先生》中说他和溥的初识:“大千,我已认识多年了,并且是我生平知己之一。至于这位溥先生呢,则虽神交已久,可是直到最近,方获识荆。原来他这次是应南韩政府之邀,由台湾前去讲学的,事毕返台,途经日本,经旧友的挽留,将在这里举行一个小小的画展,以供彼邦爱好艺术人士的鉴赏。我于事先曾接到我的老朋友,也是他的老朋友张目寒先生的来信,介绍一晤,所以一见面后就尽弃客套,无话不谈,彼此颇有恨晚之感了。”朱朴讲他最欣赏溥的字,字里又最喜欢溥的正楷。朱朴请溥心?为朴园作画时,两人还未相识。
朱朴进进出出日本,似乎很方便的,他为何喜欢日本,有一个原因他在给友人的信中透露了,1956年的8月和9月之间他回香港呆了一月,“在香港的一个月中,照例的,所见到的无非是钩心斗角的人事关系,真使我厌烦透了;所以,当九月八日下午五时我上了日航机之后,就尽情痛快地大喝香槟,飘飘然大有羽化而登仙之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