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永年
蔡小丽的画,是细腻清新而又充满感情的心灵之歌。她无论画什麽花卉,都单纯而丰富,清新而别致,有着分明的秩序,精到的传情效能,善于使用鲜明单纯不依特定光源而转移的假定色,但已非传统的形态,不仅减少了装饰意味,而且大大地发挥了光与色表现力,极大地强化了视觉感受的直观性。
她画的《夏兰》,在一片充满阳光大地上缤纷开放,闪烁着金光的香雾弥漫于花叶间,仿佛可以闻到浓郁醉人的芬芳。这是一种完全不同于古人的全新表现。古人表现花香,靠的是形的联想,是蝴蝶追逐“踏青归去”的“马蹄”,是在钱钟书所说的“通感”中间接得到的感知,而蔡小丽的表卉画直接化了。像《夏兰》一样。她的画都有着精到的细节,灵活的笔触,内在的光辉,宁静的生机,感人的情调,还有着对自然、对生命的感悟与沉思。从局部看,总是精细入微,花的俯仰正侧,叶的转折交叠,无不交代分明,颇具写实风范。但从整体看,这些花卉又都融入特定的环境和特定的氛围中,在花雾弥漫金光辉耀下,变得迷离恍惚,时隐时现,凭添了几分浪漫现气息,显现出中国画“迁想妙得”的“象外意”。
她的花卉画法,仍属于中国的重彩,也像传统的作品一样,讲求虚实结合,以花卉为实写的主体,但不是以空白虚写环境,而是让花卉与时有时无的环境隐显于光雾中,造成虚实的映带与互渗,把从自然里择取来的花卉,重新置入阳光大气清风雪雨之中,恢复了对自然的原生态的感受。她的花卉画,也像传统的作品一样,讲求笔墨与色彩的结合,但不是“以色辅墨”,更不是以墨线框定色彩,而是把钩勒设色与泼墨泼彩甚至泼金喷粉结合起来,把宣纸正面细腻抒情的染色与宣纸背面激情奔放的用色结合起来,从而变薄弱为深厚,变刻画为变化,使观者能够忘记画法而进入真境。
蔡小丽出身于花鸟画世家,又以文革后第一届本科生的幸运,受教与中央美术学院名师门下,既深刻了解了中国画的理法,又打下了写生与临摹的坚实基本功。在留校工作至1988年间,她持续工笔重彩画的创作,题材遍及人物、山水和花鸟,而且经常与丈夫王佳楠合作,已表现出“借古开今”的自觉意识、精美的作风和借景抒情的气质。1988年蔡小丽和王家楠移居英国后 ,异域的风光,思乡的情怀,西画的陶冶,人生的感悟,还有博物馆中对敦煌绢画的研究,使她的兴趣更多转向了花卉画,并且逐渐形成了上述的独特风格。
通过交谈我了解到,这新颖的画法风格,是在沟通中西斟酌古今的过程中,深入艺术于生活,结合技巧于媒材,自然而然形成的。蔡小丽对光色认知的强化,不仅来自印象派和泰纳的启示,更得之于英伦三岛光线的错综反射。她的泼墨、泼彩、泼金、喷粉与色彩淋洒的综合,则是对张大千、波洛克、荷兰宫廷花卉画用金的融会贯通。而在宣纸正反两面用色的技巧,虽筑基于重彩名师刘凌沧指导下临摹唐宋名作,但更获益于过手大英博物馆所藏敦煌晋唐绢画背面的考察。至于画里沁人心脾的香雾弥漫,又与使用了西方颜料中的植物花粉有关。这与那些拣拾古人洋人一麟半爪仅在技巧技法上求奇致胜者判然殊途。
值得注意的是,蔡小丽的重彩花卉画,并不满足于视觉张力的强化,她尤重视艺术与心灵的关系。这种关系不是文人画家题材含义的依样葫芦,如画竹即象征清高,也不是朝野画家的谐音取义,如画鲶鱼即祝福年年有余,而是视觉印象对内心的触动
。她的花卉画,取材也相对集中,经常描写的是兰花、荷花、鸢尾、牡丹、芦花和秋叶,然而她不靠千篇一律的符号化造型,也不因袭司空见惯的象征性立意,而是鲜明地把握住独特的心灵感受。同样画丛竹,却一幅一个想法,一幅一个情调。巍巍秋山前的丛竹,凸现了金色秋光的夺目,故宫红墙里的丛竹,表达了深锁历史的悠长,风雪迷漫中的丛竹,又表现了惨淡如睡的沉酣。同样画紫鸢,有的衬以灿烂的明霞,有的笼以明媚的清光。
蔡小丽的花卉,一直在表现自己的感觉,一直在创造不同的情调,有的是月色溶溶中清丽,有的是暗夜沉沉中的灵光,有的是白露未?中的淡雅,有的是盘根错节中的深沉,也有霞光绮丽中的缤纷。她不但在画中注入自己的感受,而且寄寓了深情的想象。隐现于泼墨泼金中的牡丹与荷花,在混沌中放出光明,在画家心目中,这是历尽波的“远古之光”。在暗室花插中缤纷怒放的牡丹、荷花和自由伸展的荷梗,沐浴在自天而下的强烈金光中,花变成了金花,叶变成了红叶,而且似乎花叶也都在向上方升腾,在画家心目中,这是圣洁辉煌的“天籁之光”。
进入2000年之后,她的花卉画突然灿烂起来,金光四射,异彩纷呈,此外还突现了两个特点,一是对兰竹一类植物枝叶的繁复错综、穿插层叠和纠缠盘绕情有独钟,她似乎要把内心的感情一点一滴的注入进去,在枝叶间穿行,表现那端丽中的妩媚,曲径中的幽思,层层叠叠中的风光,或者表现对某种解释不清感觉的抽丝剥茧,寄托内心不平静的追寻。特别是荷塘与花瓶中的莲梗,此时常常画得如春蚓秋蛇,扭曲缠绕,给人的感觉已非安雅中的舒展,而是静止中千?百曲的悸动,也许是别有寄托吧。
二是描绘缤纷落叶的浓厚兴趣,她画了不少这类作品,有的题为《秋之交响》,有的题为《梦里秋光》。我问蔡小丽,你何以喜欢画落叶呢?她说,“秋天我和王佳楠去公园,看到草地上飘满落叶,就拣了一大堆回来,放到桌子上反复端详,不觉有了特别的感受。那叶子是平的,但有转折,有扭曲,有生命感。每个叶子都像一个人,有名有姓,有自己生长的历史,互相间有联系,有呼应,也有独立和争吵,然而到了成熟季节,都纷纷飘落了,生命似乎结束了,结束的那样灿烂。其实也没有结束,落叶归根,生命只是转换了形势。”
听了蔡小丽的叙说,更觉得那飘零满地的落叶,仿佛在飞舞,那接近枯萎的叶子,却放出了夺目的生命之光,其红似火,其绿如翠,其黄如金,画家不仅在讴歌生命,而且寄予了“同物我,一死生”的哲思,表达了无可奈何中的光明与希望。可以看到,蔡小丽的重彩花卉,已开掘得很深了,她试图在写实与变形,真境与幻境、暗淡与明媚,清晰与模糊,枯萎与茁壮,生长与凋零的呈示与转化中,抒写内心的细腻感情,表现哲人式的宏观感悟。尽管她的视觉观念不无西方的影响,然而其艺术精神却是东方的。
这种在花卉画中既表现感受,注入审美感情,创造空间境界,深化至哲理的思维方式,很少在西方荷兰画派、印象派和抽象派的作品中看到,它分明来自古老的中国传统。中国的花鸟画,从不满足于客观的摹拟,也不止于生意的再现,总是要揭示花鸟与人类内心生活的联系。这种联系往往是特定花鸟情境唤起的审美感情,并不是主观随意的感情发泄。《宣和画谱》把这种审美感情叫做
“登临览物之有得”,把表现这种审美感情的方式叫“寓兴”,认为通过“寓兴”可以引导观者进入诗一样的情景交融的审美境界,进而“移精神遐想”,得到艺术的陶冶。
近些年来,花鸟画家虽重视传统,但偏重语言方式的多,深入审美思维的少,蔡小丽则以中西文化的双向之旅,领悟了中国花鸟画的深层传统,在精粹的画幅中表达细腻精致多姿多彩的感受,甚至驰骋想象试图表现对哲理的真诚感悟。她不但赋予重彩花卉画以更加感性化的视觉表现,而且那表现的手法,正好与后工业化时代复制成风的时尚背道而驰,有着极强的技艺性,极强的手工制作感。这实在是一种“质沿古意而文变今情”的艺术,是一种融合中西却有旨在弘扬东方人文精神之光的艺术。尽管他的艺术尚在发展中,近年一些处于真境与幻境之间在写实与变形之间的作品在自我超越中也有待尽善尽美,
我还是由衷的喜爱这种创造,希望画家再接再厉,取得更大的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