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达摩
由于活着的时候被住房问题困扰过,黄苗子曾专门了解过人死后的住房--骨灰盒分30元、60元、75元……按生前等级办事,当了副部长才可以买100元以上的盒子为骨灰安家落户。当然,这是30年前的物价标准。黄苗子于是公开发表遗嘱,让家属预备一个放过酵母片的空玻璃瓶作为自己的死后“行宫”。
“关于骨灰的处理问题,曾经和朋友讨论过,有人主张约请几位亲友,由一位长者主持,肃立在抽水马桶旁边,默哀毕,就把骨灰倒进马桶,长者扳动水箱把手,礼毕而散。有人主张和在面粉里包饺子,约亲友共同进餐,餐毕才宣布饺子里有我的骨灰,饱餐之后‘你当中有我,我当中有你’。……后者好是好,但世俗人会觉得恶心,怕有人吃完要吐。为此,我吩咐我的儿子,把我那小瓶子骨灰拿到他插队的农村,拌到猪食里喂猪,猪吃肥壮了喂人,往复循环……”
怀着如此生死观的人,自然不会死得太难看,“我绝不是英雄,不需要任何人愚蠢地为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白流眼泪……如有达观的人,轻松地说,‘哈哈!黄苗子死了。’用这种口气宣布我已自动退出历史舞台,这是恰当的,我明白这绝不是兴灾乐祸。”
因此,我们不必在此故作沉痛,一个经历丰富、诗画文皆可观的老者,寿尽而逝,一声长叹,如是而已。黄苗子生前早已放出话来,谁敢在他死后对他歌功颂德、推崇备至,为他套上光环,他就要如郑板桥所说,“必为厉鬼以击其脑”。
黄苗子原名黄祖耀,少年时期向报刊漫画版投稿时,依画家黄般若的意思,改笔名为“苗子”--他小名“猫仔”的半边。
他自称是个没正经的人,二十多岁在绘画艺术方面偏爱漫画,书法打一开头就喜欢上怪怪的郑板桥体,连作诗都喜欢“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那类打油诗,“可以说,对于诗、书、画,我都倾向于歪门邪道那一路。”--他的“安晚书屋”门前一副自撰篆书楹联很好地说明了他的艺术风格:“春蚓爬成字;秋油打入诗。”
18岁时,自认已经成人的黄苗子“离家出走”,只身来到上海。因父亲的关系,没有加入国民党的他在国民党政府成了高级公务员。正是那一时期,他结识了夏衍、潘汉年、叶浅予、华君武、丁聪、张乐平等进步知识分子,成了美术界的中坚力量。他发表了大量作品,并爱上了郁达夫的侄女、画家郁风。
黄苗子求婚时,以革命者自居的郁风觉得难以抉择,夏衍专门出面当说客,促成两人的“国共合作”。这对因书画结缘的男女在重庆天官府郭沫若的家中举办了订婚仪式。
黄苗子的政治态度自此逐渐明朗起来。皖南事变后,国民党准备封闭八路军办事处和《新华日报》,黄苗子看到文件立即通知周恩来。毛泽东在延安发表谈话公开予以揭露,终结了国民党的预谋。1945年,来重庆与蒋介石谈判的毛泽东接见了黄苗子,黄把毛的《沁园春?雪》交给重庆《新民报》发表。作为文人,他对这首诗词的气魄是由衷欣赏的。
诟病黄苗子的人往往愤愤不平他对聂绀弩的出卖。读过寓真《聂绀弩刑事档案》的谢泳说,“聂绀弩的告密者,主要是像黄苗子这样的一些朋友。”其主要证据,是聂的“反革命”刑事档案里,很多是他赠与黄苗子的诗词,却被附上了逐字逐句的诗文解读。与聂绀弩私交甚笃的章诒和因此在《南方周末(微博)》发表了《谁把聂绀弩送进了监狱》,虽未点名,但章承认,“长期监视、告发聂绀弩的不是外人,而是他的好友至交……我必须认同作者的看法--聂绀弩入狱被捕,不是红卫兵扭送的,也非机关造反派捣鬼,而是他的一些朋友一笔一划把他‘写’进去的。”
有采访者旁敲侧击地问过黄苗子这个问题,黄老的回答是:“文革里写过揭发材料,文革前一个字也没写过。”就此提出道德质疑也许是苛刻的,在“告发”聂绀弩的高压时代,黄苗子也被其他文人监视和告密,也同样被“文化大革命”打倒。
聂绀弩看得明白。他曾对章诒和说,告密是由专制的国家机器派生出来的,“人们通常只去谴责犹大,而放过了残暴的总督,其实,不管犹大是否告密,总督也迟早会对耶稣下手。”聂因此并无怨怼之情,直到八十多岁,黄苗子依然是他的好友,是懂他诗文妙处的解人。
黄苗子的儿子们在公开信中写道:“只要记住他的幽默、达观、谦和就够了。”是的,这个眉眼常带笑的老人,并没有因为阴谋与浩劫放弃诗文酬答的爱好,直到暮年,他跟老朋友之间互相赠来赠去的打油诗里依然浸透了旺盛的生命力。只可惜他曾经出版过的打油诗集《牛油集》以及与丽尼、杨宪益、邵燕祥互相酬答的《三人?集》如今已经散佚难寻。作为文人,在100年里活过了因文获罪、字字必究的文字狱时代,又活过了诗文贬值、无人捧读的后商业时代,他也就活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