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乃清
哦,清淡的几笔,
来自于一颗心。
一颗无法陈述的心。
1999年,诗人杨键在《冬日乡村》中写下这样的结尾。
12年一轮回。又是冬日,他拿出了近三年创作的71幅纸本水墨。
在南京艺事后素现代美术馆开展,杨键特意选了冬至这天。“易经里有句话:‘一阳来复,复旦在心。’所谓‘一阳来复’,指的是达到阴之极立即又会生变出阳,冬至就是这样。不管在节气上、文化上还是养生上,我们都希望有这一天。”
杨键的画作,首次亮相便掀起艺文界的关注。
画展学术主持李小山的评价是:“杨键在诗歌中与自然的亲和感如此天然地反映在他的水墨画里,令人感叹不已!”
诗人于坚也陶醉其中:“他的水墨画别具一格……他的画有强烈的身体感,有股真气……墨象仿佛自血液魂魄中流出……气象充沛,满纸云烟,毫不做作,自由挥洒,充满强烈的生命力、独创性和现代感。”
策展人海波透露,“杨键画画是近几年的事,他在那么小的地方,每天有10个小时甚至12小时在作画。去年夏天,我去马鞍山看到他的作品时就非常震惊,这是他在诗歌以外的一次爆发。这回展览,我们当场就销售了12幅。这么多年,在中国水墨画界,杨键是个横空出世的人物。由他这样一位教养学识都非常好、底蕴非常深厚的诗人来打破当前的沉闷,也是符合艺术生态的。”
杨键表示,自己的绘画与诗歌,“两者是一种相生关系”。这批抽象水墨,被他称作山水画,“我现在之所以画山水,还是因为跟自然之间的这种感情,我想把它记录下来,也可以说是画自己内心的一种心象吧。”
“山水已沦落为风景”
人物周刊:这些作品是一气呵成,还是反复营造?
杨键:你说的情况都有,大部分都是反复画,起码都是两三遍,甚至五六遍。
人物周刊:说是山水、树木,但不那么具象,有种“似与不似之间”的效果,你自己的标准是什么?
杨键:你要让我画一座具体的山我肯定画不来,毕竟我没经过训练,只能画自己想象中的山水。我每天画画,也不知道要画什么,完全不知道。其实我对自然非常熟悉,我每天都要出去,在自然里面活动,二十多年来,都是从山水里面走过来的。我对中国整个城市化的过程,算是亲眼目睹,知道它的危害性。我现在之所以画山水,是因为跟自然之间的这种感情。
人物周刊:所谓“独与天地精神往来”,你说过,反复画山水,就是为了“反复地放下羁绊”?
杨键:中国人画山水已经画了一两千年了,多少代人都在临摹山水,我想在地球上所有的民族里面,中国人对自然、对山水的这种感情应该是最深切的。我小时候和山水还有关联,我们下一代可能就只跟城市有关系,和山水的感情将是非常淡漠疏远的。中国人画山水,就像西方人画耶稣画圣母等宗教题材。中国人的上帝应该是自然,他的信念、归宿、来处,都是自然。中国的艺术、文学、诗歌、思想,都是源于自然的。
其实中国绘画的精神还是自由的精神,山水啊树木啊,都是自由的一种象征。古代文人如果做官做不成他不就归隐山林吗?惟有在山林里他才能真正获得自由安宁。大自然最重要的一个特点就是寂静,而现代化最大的一个弊病就是嘈杂。我们一生在这样的环境之中,内心是得不到安静的。《大学》里说“定而能虑,虑而能得”,惟有这种安宁,才能让我们有所思有所得。我们现在连基本的安宁都很难得到,怎么可能在智慧上有所发展呢?
人物周刊:和上海相比,你刚去过的杭州或许和山水的关系稍微密切一些?
杨键:管理杭州的人不懂得何为山水、何为自然,整个杭州的感觉还是太人工,它的自然是一种商业化的、旅游业的自然。其实现在人眼中的山水是一个风景区。在现在画家眼中,山水也不是山水,它不是一个精神场,它其实是风景--山水沦落为风景,这是受到西方绘画的影响,这在中国20世纪绘画里是一个重大的改变。
现代人对自然的认识跟古人非常不同,自然被人的欲望、被对美的一种粗暴的认识修改过了。我到杭州或其他一些地方去看,都是人工的痕迹,比如西湖早已是人民公园,没有什么人文味了,人的欲望主宰了城市,主宰了自然,我们丧失了千年来一代代诗人和画家为我们培育的诗意的山水,这缘于百年前文官制度的废弃。
虚实之间
人物周刊:《婉媚》、《浑成》、《寥落》、《渐吹尽》、《寄汝好颜色》、《春来草自青》……每幅都有题目。
杨键:我的画看上去比较现代,其实我还是追求一种内在的古代气韵的。起题目时,动用了一些古诗词,或者有些古味的词语。
人物周刊:西方有没有你比较欣赏、技法上借鉴的画家?
杨键:德库宁,美国的一个画家。我受西方的影响,主要还是观念上的。像不像哪个画家?我想一个都不像,跟他们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我只是一个业余画家,以我自己的态度去领会、去画我所认为的这种山水精神,把这种山水的气韵传达出来。
人物周刊:诗人于坚说你的水墨作品中有种曾经张扬于汉唐的“酒神精神”。
杨键:酒神精神就是中国传统文人的自在精神,就像李白的诗一样。其实中国人一向自由,他有非常严谨的外壳,而内在是非常自由的。徐文长这样的画家和书法家,多自由啊!明末清初的黄道周啊,傅山啊,他们的书法多自由啊!到了晚清民国,沈曾植、康有为的书法,都是自由的。这种自由的精神来自于天地、山水和树木。
绍兴一些老民居都是临水而建的,我们的古人很重视虚实之间的这种关系,房子是实的,水是虚的,觉得这跟山水画一样,山水是一种虚实相生的关系。
现在把这种相生并育的关系完全破坏掉了,变成一种相克相害的关系,比如我现在生活的城市马鞍山水道的消失,它原是一个城市虚的一部分,现在完全没了,相生的东西已经没有了立足之地,我只能在画画时维持这种相生的关系。
人物周刊:说到流水,你会不会花时间观察云的变化?
杨键:会的。天上的云不就是地上的水吗?云也是虚的,里面有山水精神,这种变幻跟水墨在宣纸上的流淌,是一样的。
“我的画是诗人对‘诗意地栖居’的理解”
人物周刊:这次画展,大家都非常认可你的作品。听说有人建议你的画再狂放些,将诗人骨子里一些不羁的东西在水墨画中更充分地展现出来。
杨键:“狂放”这个词我不太喜欢。好的山水画,应该还原人的本性--天人合一。由于现代化的进程,我们连寂静的生活都不能保证了,这种本性也就非常难以呈现了。我画画就是想把这种本来面貌呈现出来。这意味着不断地接近本源、接近本性。越接近它,也就越临近欢乐之源。
人物周刊:所谓“纯任自然”?
杨键:对!这个词比“狂放”高妙得多,“狂放”这一说法还是太西方化了,是用来描述梵高的。你说的“纯任自然”这个词很好,只要“纯任自然”,本性就能达到一种完整的状态。如果我们不与自然发生一种关系,我们的本性就很难呈现。自然与本性原是一种合一的关系,我们的现代化其实是反对这种合一的,所以今天才如此痛苦。为什么我画画能够感觉到快乐呢?因为我每一次画画都感觉更加接近我自己。中国山水画其实是一种无我的状态,都是画自然。西方就是画人,画一些痛苦的情状。中国人画山水是没有痛苦的。到了赵无极、吴冠中,仍然是这样,他们笔下没有什么痛苦,因为他们接近的是自然,接近的是自己的本性,是走在一条通向自己的快乐之源的道路上。
人物周刊:你对文字那么敏感,会用什么词来形容自己的绘画?
杨键:海德格尔说,诗意地栖居。其实中国人几千年来的生活就是这样的。我的画可以说是诗人对“诗意地栖居”的理解吧。今天,中国人对自然的认识、对自己民族文化的理解,已经完全扔掉了!我们现在的生活基本上就是流水线上的生活,跟天天吃激素的鸡鸭鱼一样。我们看古人的山水画会感觉画中人像神仙一样过日子。诗意地栖居的生活在中国已有千年历史,今天完全被现代化葬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