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看画,我看你们的眼睛。”木心曾对前来观看画集的访问者说。除了年轻时受到乃师林风眠的影响,木心其实并未向什么人什么流派学步。他的绘画,也确实反映了他不受任何羁绊,只遵从自然和自己的天性。
一
“你们看画,我看你们的眼睛。”木心曾对前来观看画集的访问者说。评说木心的绘画便不免有点惶恐,因为他在天上洞彻地看着我们的眼睛,是否聪明,是否诚实。
木心传世的绘画,目前能看到的不多。我手头有三种他的画集,第一种是《The Art of Mu Xin:Landscape Paintings and Prison Notes》,收入了美国耶鲁大学博物馆收藏的33幅作品,据木心说半数创作于“文革”浩劫中;第二种是《Mu Xin Landscapes of The Mind》,收入4幅作品,均标明画于1979年;第三种是《Celebrating the Life and Art of Mu Xin》,收入40幅作品,为2002年至2003年创作,彼时旅居纽约。感谢美国收藏家郭莱德(Frederick Gordon)先生,他让我在上海看到了木心绘画的一件长幅原作。
所有以上绘画,全部是中国水墨,对象一律是自然山水。无论在文章中还是在访谈中,木心毫不掩饰对中国山水和中国水墨的喜爱,尽管他早年在上海美专和杭州艺专是学西画出身。初看他的水墨绘画,令人耳目一新。这不是流俗的套话,他采用的是宣纸、毛笔、墨色,但基本上全无中国传统山水画的笔触,构图的视角则完全是西画的方式。他的画风介于具象和抽象之间,以具象为审物表意的主要依托。
木心博才多艺,有各种途径可以抒发胸臆,诗、散文、小说、文论、戏剧、音乐皆擅,绘画只是其中之一,也是他初入艺术创造之门首先掌握的一门专业,但他相当看重自己的画家身份,对哈佛大学东方学术史教授罗森菲奥所说“这是我理想中的中国画” 颇为得意,绘画在他全部的艺术成就中,其地位与文学不分伯仲。他说过,“文学既出,绘画随之,到了你们热衷于我的绘画时,请别忘了我的文学。”反之,热衷于他的文学时,亦须记住他的绘画。
二
木心为何专情于画自然山水?散文集《哥伦比亚的倒影》首篇《九月初九》也许是一个最佳注释。他写道,中国的“人”和中国的“自然”,纠结着参透着,“乐其乐亦宣泄于自然,忧其忧亦投诉于自然”,不相干地相干着。“中国的山山水水花花草草之所以令人心醉神驰,说过了再重复一遍也不致聒耳,那是真的在于自然的钟灵毓秀”,“体大如崇岳、莽原、广川、密林、大江、巨泊,正因为在汗漫历史中与人曲折离奇地同褒贬共荣辱,故而瑞征、凶兆、祥云、戾气、兴绪、衰象,无不似隐实显,普遍感知”。其实,宇宙是不与人对话的,因此有情落在无情中,只是“那里的‘自然’清明而殷勤,亘古如斯地眷顾着那里的‘人’”,大动乱的年代,颓壁断垣间桃花依然盛开,可见当时的纷争都是荒诞的,而自然繁生的主见是对的,“稍多一点智能的人,随时随地从此种一闪一烁重重叠叠的意象中,看到古老国族的辉煌而褴褛的整体,而且头尾分明。”
在我看来,这是理解木心山水绘画的一把钥匙。在精神的本原上,他与中国文化深处的天人感念和纾解方式是一致的。这就是为什么即使在当年浩劫中文化尽毁、个人横遭迫害之时,他却能归入自然,与自然亲昵游戏,淡定自若地画着自己的画的原因。“礼失,求之野”,他觉得天经地义,本该如此。在现今收藏于耶鲁大学博物馆的那批山水画中,他没有显现任何乖张怨懑的痕迹,而是异常沉静和从容地寻找着刻画着自然中蕴藏的美感与力量。这是非常难得的,反映一种明了的信仰,决非简单的“遁世”两字可以图解。画山水,其实是画胸中块垒。那一时期他的作品,大多墨色浑厚,氛围凝重。他画“梦?西湖”,不见明媚,淡淡的如远去的幻影;画“浦东月色”,旷野湖影,让人感觉到弥漫开来的沉重。那都是彼时心境的投射,与其说是描摹现实景物,不如说他是在创造一个又一个精神风景。木心是个精心的人,且看他的画题寓意,“会稽春明”“石屋无恙”“渤海晨兴”“辋川遗意”“玄峰塞天”“夏木蝉鸣”“秋山长风”“弱水半千”……每一幅画里,他都填入了人世间该有却缺失的诗意,寄予着对自然万物更新循环的礼赞。大恶大谬的年代,他将自然界当作纯净的精神家园。这种镇定和深邃,以中国文化中坚韧与浪漫的一脉为本,是需要大知大觉才能达到的境界。
三
有西方评论者习惯从技术层面探究木心绘画的师法渊源,寻找他有没有承继某某中西古典画家的行迹,或有没有吸收某某现代绘画流派的特点。我认为这样的评论从根本上小看了木心的精神与艺术格局。
除了年轻时受到乃师林风眠的影响,木心并未向什么人什么流派学步。他具有世界意识,欣赏鲁迅的拿来主义,认为无论中西的还是古今的,都可融合贯通,但他的精神之脉,真正接通的是古希腊和中国的《诗经》时代,乃至汉唐、魏晋风范。至于近代的欧洲文化,“不时瞥见中国的画家作家,提着大大小小的竹篮,到欧洲打水去了。”其结果当然是一场空。而中国的近代文化,“大雅久不作,华夏文脉到明朝已经气数尽了”。这些话说得惨烈,却反映了他极为挑剔、极不迁就的精神取向。他只崇尚古希腊和中国《诗经》时代那种人类早期的纯净和天然。在这一点上,他和《诗经》的编纂者孔子相通。孔子也喟叹《诗经》之后天籁不再,“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有意思的是,木心借这三字评说现代艺术,在《一饮一啄》中写道:“现代艺术 思无邪/后现代艺术 思有邪/再下去呢 邪无思”,后来在一篇访谈中又修正为:“现代之前 思无邪/现代 思有邪/后现代 邪无思”。这便是他对20世纪以来源于欧洲、盛行世界的现代艺术的看法。
这样的木心,只可能我行我素于水墨天地,而他的绘画,也确实反映了他不受任何羁绊,只遵从自然和自己的天性。“我没有什么可与人攀比”,“我不需要去颠覆什么,背叛什么”。郭莱德先生提供我观赏的“黑岛(Dark Island)”原作,长达3米,画面浑重壮阔而细节处理极为高超细腻,令人感觉到木心作画时宗教式的虔诚,且被他沉稳而强大的精神力量所震慑。他似乎舍弃了毛笔,因此很难用惯常的水墨画来对应。此画作于1979年,浩劫结束不久,木心尚在国内,而他的画风已慨然一变。他是个画随心走的艺术家。2002年和2003年木心作于纽约的那批画,大量采用了制造水墨肌理和控制水墨自然流淌,然后画龙点睛般加上寥寥数笔,使画面的生命顿时活跃。尺幅都不大,许多是独特的狭长形式,出于何种考虑,我们不得而知,但狭小不失精致和丰富,铺展的精神和艺术格局极大,其幽远淡泊的画意更趋近于魏晋唐宋古风。这令我想起他在《一饮一啄》中的诗句:“古文今文焊接得好 那焊疤极美”。始终不变的,是他以精神入画,表达精神。可以看出,此时的他,与松林明月清泉间的先贤哲人心心相印。
少年木心梦里写诗,在墙上划了这样几句:“天空有一堆/无人游戏的玩具/于是只好/自己游戏着/在游戏着/在被游戏着”。几十年后,对于画家木心来说,名目繁多的现代画派也只是天空中的一堆玩具,他自己游戏着。
四
我们现在能够看到的木心绘画就是这些。他青年和中年时期的画作已在浩劫中毁于一炬,因此无从对他的绘画艺术整体及其发展阶段作出判断。
木心在归国时说:“在美国,我的绘画和文学已开了局面,得了收获,但以我的志愿而言,还只是小焉者,是故我将在美国做不到的事,转到中国来做。”回来后做的大焉者是什么,我们不清楚。据在他身边照料的人说,乌镇五年,他每天都写和画。那么,应该有参悟得更透的新作品存世。然而木心又多次表达,“我回来做不了更多的事。”年衰体弱,终是抗拒不了的规律。但我们希望着,有一天能惊喜地看到他临走前留下的更多的画作。
在历经社会与个人的变迁、磨难和颠沛之后,木心仍保持着高贵和自由的品格,他以文学和美学为背景的绘画艺术,以及散布在各种文学作品和访谈中的画论,都是非常值得研究的。他不为任何浮云流霞所动,孜孜不移地坚守着独立和纯粹的绘画精神,尤其是今日时代所匮缺,而值得敬佩并效学的。木心精神不死。
听说乌镇已在建设木心美术馆,我衷心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