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尚辉
初识张尔宾,是他的《金陵山水名胜五十景》,江南烟雨,满纸淋漓,这是金陵人画金陵景。熟悉之后,方知他是苏北人,血液中依然流不尽彭沛人的豪放与激情。北人南生,他的个性中,本就潜藏着刚柔两面特质。
20世纪五十年代的山水画家一直面临着传统笔墨规范怎样进入视觉表达或现代视觉图式如何采用传统笔墨语言的课题。如果说前者针对的是传统画家,那么后者显然指认的是现代画家。因为对于四十年代后出生的画家而言,笔墨始终是作为一个问题而存在的,即他们成长的年代,所谓传统笔墨的精妙因书法功底的厚薄而大打折扣。因此,如何在现代视觉表达中纳入传统笔墨语汇是现代中国画家的主要课题,也是他们成功的关键。
张尔宾的山水能够从容地从现代山水时尚中区别开来,就在于他笔墨功底的深厚,就在于他的笔墨语言中可以独到历史的厚度,他不是博采百家(实际上任何有个性的画家都难以博采百家),而是根据自己的个性喜好,近取黄宾虹、傅抱石,远泽石涛、程邃。在张尔宾的书学历程中,对他产生直接影响的先是民间书师许公泽、李味青,而后是钱松岩、亚明、宋文治、林散之和高二适。林、高是20世纪书法的高峰,他们的耳提面命。使尔宾较早地领悟中国艺术最深层面有书法精神的重要作用,这对于他以书入画,增强笔墨内涵等都起到了重要作用。而林散之又是黄宾虹的高足,通过散翁,尔宾直入传统堂奥。
在研习宾虹的过程中,他逐渐掌握了用笔的“平、留、圆、重”和用墨的“浓、淡、泼、破、积、焦、宿”,从而使他的笔墨开始进入传统的范式。散翁曾在尔宾学习黄宾虹山水作品中题跋“粗笔细书、细笔粗书,筋骨血肉俱备,方为佳作。尔宾学画甚勤,理法亦甚明,如循步前进,可望成就。”
所谓“粗笔细画,细笔粗画,筋骨血肉俱备”,就是指笔(筋骨)和墨(血肉)之间的辩证关系,于是散翁又在此作题识:“作画宜黑白分明,书法计白当黑,画亦如此,能领悟黑白二字思过半矣,尔宾好为之。”散翁连续两次在尔宾同一作品中题跋,实是触景生情,有感而发,毕竟尔宾研习宾虹山水颇传其神髓,得其浑厚华滋之韵致,又练就了笔精墨妙的腕底之功。
从其禀性来说,他可能更偏重枯笔一路的用笔。于是,他在石涛、程遂的作品中得到更加充分的“自我显现”。他曾在一幅仿程遂笔意的作品中题识:“程青溪赏题目龙半千画云:画有繁简,乃论笔墨非论境界也。北宋人千丘万壑无一不简,元人枯枝瘦石无一笔不繁,通此解者其半千乎。”尔宾虽是转述,却也表明他对笔墨超越造型、结构而具有独立审美价值的认识。实际上,他从石涛、程遂那里得到的正是超越了造型结构的枯淡苍老的笔墨个性,这个笔墨个性才是驾驭在图式意境之上的最高境界。
作为20世纪四十年代出生的画家,张尔宾的人生态度、价值判断都不可能恢复到文人山水画的文化生态中,更为重要的是,他不能回避现代视觉资源和现代审美心理的影响,现代山水画的造型、结构和层次等视觉形式方面的发展,不可避免地会对传统笔墨进行整合。在这方面,钱松岩给予他的启发最大,钱的《红岩》、《常熟田》都是用现代图式整合传统笔墨的典范。因此,张尔宾的作品中,特别是金陵名胜、鄂西纪游和风情等系列作品中,可以看到他对地域自然时空和人文环境的关注,看到他对感受真实性的尊重,看到他的山水在意象化的营构中体现出的一种视觉真实。他的笔墨语言就是在和这种深刻的现实感受真实的视觉表达的反复艰难的对应组合中凸显出来,他将石涛、程遂浑茫苍辣的秃枯之笔柔入宾虹、松岩秀润华滋的墨韵层次,既有粗头乱服的苍拙率真,又有华滋深厚的润泽充沛,笔墨层次显得特别的丰富沉郁。在图式上具有山水时空的写实性而非虚拟性,强调特定视角的空间表达,以平中寓奇或雄奇磊落的结构显现自然鲜活生动的细节,富有一种真切感人的魅力。它的境界也从荒寒、萧散、冷寂过度到平和、充盈、瑰丽之中,体现了切近人生的审美情怀。
当然,作为朋友,我相信他的作品会呈现出一种更大的割据和气象,在现代图式和传统笔墨的整合中走得更远一些。当然,毕竟任何艺术家的创作道路都是由自己的性格和个性选择决定的。对于朴实、淡泊、沉潜的张尔宾而言,苍辣与秀润正是他气质、禀赋、乃至人生际遇最忠实的显现。
苍辣与秀润本是中国画里截然不同的审美品格。苍辣者,多显现于笔秃墨沉,非枯、非刚、非劲、非老而不能臻此境。秀润者,多体现在纸潮墨秀,非湿、非柔、非泽、非鲜而不能入此径。苍辣与秀润审美品格的对立不在笔墨而在个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