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何香久
灌莽漠漠,蒹葭苍苍。一望无涯的芦荡深处,万顷浓绿烘托出一个质朴的村庄,这就是画家田云鹏的故乡??河北黄骅孔家庄。这片大蕈荡给了田云鹏最初的萝想,曾是三月鹧鸪天,这里繁衍出的鸟声,能醉倒每一个闯入者,这芦荡自然是一个水鸟的世界,大雁鹭鹭、鸪长悖老等、绿头野鸭是这里的绿卡公民,高贵的白天鹅也是这里的常客。撑条船板进荡,乐场惊起一片片花团紧簇的云,随处可见芦荡里五颜六色的鸟蛋。不避人的水鸟有时会天真地飞到船上去。上世纪五十年代中叶这里刚建农场时,曾有歌谣日:“棒打兔子瓢舀鱼,大雁飞到饭锅里”,这样一片锺毓灵秀的土地,时所富然应成为出色的工笔花鸟画家的摇篮。
可青年时代的田云鹏,却在这片不妒嫉翅膀的土地上遭受了灵魂与肉体的双重磨难。因为地主家庭出身。他被打入另册。他从小喜欢美术,一本芥子园画传曾把他领入了一个奇幻的艺术境界,他的最高理想是报考美术院校,可因篇家庭出身。专业的美术学院对他紧紧圈上了大门。好不容易上了所农业中专,毕业后便回到生产队。十七八的小伙子,正是长身板的年纪,生产队里最脏、最累的活都少不了他。庄稼地里的活不必说,一到入了冬,芦荡里上了大冻,他和农工们到苇荡去收割芦苇,两年抱起一把粗的刈杆,扔出去就是一个大扇面。一天的刈杆揄下来,两手血泡。拉起运苇子的“凌爬”(一种类似冰爬犁的运输工具)更是惊险,一凌爬蕈子有一千多千重,拉起来在冰上飞跑,有能停,更不能跌脚,万一不慎跌倒,上千斤的爬借冲击的惯性就会把人压成肉饼,跑一趟下来,喘口气都带血腥味。他原本有一副好嗓子。生产队晚上开群众会,唱“天上布满星,月芽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数他的歌最响,工作队长说:这个小伙子好嗓音,让他领唱,后来知道他是地主成份,就说:“这歌是贫下中农唱的,你可不能唱。”村上组织劳动力去根治海河,他首当其冲成为首批民工,开赴工地的队伍前不见首後不见尾,田云鹏和民工作用手推车推着工棚物料全部“辎重”,他们全都精赤看上身,阳光下,脊梁闪动着酱黑色的釉彩,黄骅民工团是河北省治河系统最有名声的一支劲旅,打遍海河工地无敌手,因此每一次进入都被安排在施工强度最大的工段。每天早晨四、五点钟起床,腰里扎一钉草绳,一直干到九点钟才上来吃早饭,晚上收工则七八点钟,两头不见日头。他当时正是长力气的时候,饭量和力气的全部大得惊人。一变腰能抱起几百斤重的石碌碡。高强度的劳动把每个人几乎都变成了机器,他们毫不吝啬的挥漉自己的汗水,却每天吃世上最粗糙的饭食,每人每天只有五分钱菜金。在那个东方式的治水社群里,没有任何人的心灵可以得以藏匿,没有任何人的心里能够坚定而准碓地接近自己。工间休息时,别人或讲讲笑话,或枕着鞋子进入短暂的“黑甜之乡”,他却跑到一边,拿出随身带的小本本画速写,一进入那个世界他就忘掉了眼前的一切。1975年我到南大港农场建文化馆,与当时负责筹建工作的领导商量调他到文化馆做美工,开头是借调,生产队没说什么,后来要办关系,村上的头头开始横拦竖挡,甚至到总场质问文化馆的负责人:“那麽多贫下中农你们不要,为什麽偏偏要一个地主富农?”有一次我忍无可忍回了他一句“贫下中农不争气”。我这句话很长时间成了人们的笑谈。几经周折,他还是调进了文化馆,这对他可真是久旱逢甘雨,他在抗震救灾的防震工册里办会画班,办会展组织起一支美术队伍,他自己的会画水平也日益精进,直到1 9 84年调入沧州画院他已是全国圆有影响的工笔花鸟画家了。田云鹏一幅重要的获奖作品《家园》,画面是这样的:画幅中心一只柳编的圆筒形鸡笼,鸡笼上栖着六只白颜色的鸡。除此,画面中再无另的装饰,简洁明快,一种“家园”的意绪,却浓浓地荡漾于其中。画展上,人们在这幅作品前面留连忘返,一遍一遍地观摩、品味,这幅作品,唤起了多少人对家园的忆念。“家园”,是田云鹏工笔花鸟画的一个突出主题。在他的笔下出现频率最高的,是雄鸡、鹅鸭、鸽子、鹌鹁等家禽,再就是他小时常见过的那些水鸟。它们表达着一种宁静、平和又充满生机的家园形态。
在田云鹏的前期作品中,这一特点尤其明显,甚至画面的配景,也多以农家庭院为背景。蔬果则多是南瓜、丝瓜,甚至一般入不了画大葱等等。他对家园的坚守,来自一种坚定的文化信念,其实他所守护的,也正是现代人日益迷失的精神家园。田云鹏没有进过正规的美术院校,但他曾下了很大的功夫研读中国美术史,对宋元“院体”花鸟的深入研究与学习,更使他一步步走出前人窠臼,确立了自己特立独行的画风。出现于唐,发展成熟于五代至宋的中国花画,虽然是成熟较晚的画种,却同时又是最为丰富宽广大的一大画种。流派日繁,画风代变,蔚成大国。论及田云鹏之师承,其实是从宋元院体花鸟开始的,宋代的一般意义的院体花鸟,以富丽的重彩勾勒为尚,黄筌父子工整精丽的画风,主导了北宋1 00多年的画院花鸟画坛,在宋代花鸟画家中,田云鹏最推崇的是北宋的易元吉和崔白。易元吉出身布衣,其画风野模古拙而不失灵趣,且注重山水与鸟兽的自然结合,相得益彰,米芾评其为“徐熙後第一人”。崔白则浮取徐熙、黄筌、赵昌之长,以富有野情野趣的败荷凫雁和花竹禽鸟为主要题材,画法取黄筌工整而拾其高丽,色彩纯模其笔法因物而异,打破了自宋初以来统治花鸟画坛长达百余年的黄筌父子意境平和、画风富丽的艺术风格。而元代花鸟,画家如钱选、赵孟?等,亦元不以精工细丽驰誉,一般画工更以院体擅长,田云鹏在研读元人花鸟时发现,尽管一些大家的传世之作风格有雅俗高下之别,但无不纯院体刻割精微、裱丽鲜艳的遗韵。他更喜欢的是元中後期一些佚名画家的作品,这些作品与同时文人工笔设色花鸟精工而有士色气者有着内在气志上的差异,比宋人的院体大转花鸟更具清新明丽的气息,其形象的刻画,写实而又逼真。尤其是对翎毛的描绘,不断地变换笔的态势和墨的精采,流露出苦心孤诣、炼气于骨的经营。这种笔墨的变异所产生的情调,直使富贵意境变成了野逸的意境,产生了特殊的美学效应。
对宋元花鸟传统的学习一一借鉴一一最终走出院体的格局,使田云鹏有了自己一片崭新的艺术空间,最主要的,是他在对传统的继承和扬弃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精神家园。
田云鹏的工笔花鸟,追求一种开阔、高旷、劲健、阳刚的美学气象。他的每一幅作品,都强调出自己的感悟、画出自己的思想。读他的工笔花鸟画,居然能读出一种道劲浑穆如草的感觉。从题材上论,他的作品多取材于民间生活经验,极富现实情趣,他喜作长卷大幅,构图也多采用全景式,以一种大气势先声夺耷人。《村边》、《家园》、《雪霁》、《冷露九秋》等都是这样的大制作。《村边》画面上是小塘边栖息的一群白鸭,其中一只拍翅入水,似在呼朋引领,其余几只或如顽童欣欣响应,或如雅士憩然高卧,神态毕肖,片片毛羽勾勒生动勤,精细繁密的点刷疏渲,呈现出坚实的骨体和稳健华美的艺术铺陈性,前景的秋草依然苍阔,有一派浮光耀金的气象,而背景的红叶老根则形成鲜显明对照,红如丹霞,热燕、奔放,苍似虺龙,屈曲健劲。整体画面气势敛和,野模古拙而又不失灵趣。《冷露九秋》读来则如一篇铺张扬历的秋声赋,画家极力调动造型元素,将花鸟世界置于特定的环境中,前景的鹌鹁、青石、浑然一色,却动静相宜,与背景的金叶、红果恰成一鲜明对照,激越、热烈、华美,洋溢着大生命的律动,把一派万历霜天竟自由的气氛渲染得声情并茂。
即使是萧瑟的冬景,在画家的笔下也奔放着生命的熟情。《雪霁》白皑皑的雪的掩映下,影影青竹聋起一片苍翠,细竿嫩叶,摇出俊爽的风华,清影婆娑。竹叶肥厚,以花青撒出,叶尖不填满,略以浅褚石点染,点化出生命的强劲。而一对天机活泼的鹌鹁,又给这冰雪世界妆点出鸟声纵横的喧闹。瑞视画面,风声、鸟声、竹叶交响声、隐隐转入耳隙,这一派冬景中,己透出了春的消息。
田云鹏的工笔花鸟画,封配景犹为注重,在他的一些作品中,即使把作为主体的鸟儿拿掉,也不失为一幅结构谨展、章法森然的风景画作。他注重吸收西画对光体关系表述的技法,在他的画面气上,即使是枯树老根,也画出了明暗关系。
行斡踢枝如写大篆锺鼎,而花叶的处理,更是笔路清晰,他一般不采用纯的花青、石等颜色分染,而以熟颜色即几种颜色调配历染,或以逸笔点染,带光、带湿,变化繁多。有时则以淡墨微染,以分出叶片之阴阳,色中有墨,墨中有色,而又色不凝墨,墨不凝色,表现出细腻复杂的光色斡涉效果。他的另一特色,是把山水画的“气”用在花鸟画上,讲究“气派”、“气韵”、“气势”、“气格”、“气骨”,或简易疏脱,或浑茂华滋,皆真气流动,尽其野逸天性之姿,形成了不依附题材尖别而只取决于自性特徵,写情选境,怡气畅神的美学气象。田云鹏的花鸟画,其艺术的眼点在于缘物寄情,借花鸟发挥其艺术见解和人生经验、人生态度,这就使他的花鸟画有了更新的美学内涵。他笔下的鸟儿,多是经过了艺术的夸张处理的,比如他的雄鸡,夸张了雄鸡的双眼肌肉的丰满,使之凸现生命的茁壮,顽强、野性、放广的自由。他笔下的每一只鸡,都充盈着生命的活力。画家刘万鸣曾说:“田云鹏老师画的鸟儿落在树枝上,你没辨法用手把它拿下来”。这咱顽强全来自于他生命的体验。一个画家的作品中,不可能没有他的经历在其内。田云鹏的工笔花鸟以其卓异的风格立于画坛,他的作品曾获“全国首届花鸟画展”最高奖,“第三届工笔画大展”佳作奖,“第四届工笔画大展”丹青优秀奖。近年来,更是大奖不断,声望鹊起,神州六号飞天,曾拥有他的作品登上了外太空,这是个好兆头。
他今年就满六十岁了,正好是一个“甲子”,这个年龄是一个画家风格的分水领;而他艺术的生命之树,是长青的。
【何香久】国家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现为民建中央委员会委员,民建河北省委常委,沧州市主委,沧州市文联副主席,作家协会主席。有著述一亿二千万字行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