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开中国的书法史和绘画史,我们可以看到,无论是书法名家或绘画名家,都有一大排的名字,既是大书法家、大画家又是当时的官吏或大官,甚至还有当皇帝的。
例如大书法家王羲之,世称右军将军,官至会稽内史;秦代写篆书的李斯是丞相,现在还流传有他的碑刻。唐太宗李世民、高宗李治也都是书法家;唐代的草圣张旭,官至左率府长史;颜真卿是平原太守。宋代的苏东坡、米芾、黄山谷等也是做官的。画家方面,如晋代的顾恺之,当过参军、散骑常侍。唐代的吴道子,当过兖州瑕丘县尉;周日方,当过越州长史、宜州别驾;李思训是左羽林大将军等等,其他就不一一列举了。所以在古代,既是书法家、画家,又是官,这是平常的事,而且他们主要的职务是官而不是书法家或画家;当然也有因书画而当官的,那么这当然以书画为主了。
但是到了后代,似乎当官和当书画艺术家完全是两回事了,虽然偶尔还有两者得兼的,如国民党时代的于右任、吴敬恒、谭延闷等等,但毕竟是凤毛麟角,难得一见了。到了今天,虽非绝无,也是仅有了。前些时候,有朋友介绍浙江的杜世禄先生。先介绍是画家,到见面再介绍时又是县委书记,我不禁为之愕然。为之愕然,倒没有别的什么原因,只是感到把这两种职能统一在一身,兼而任之,这有些出乎意外。
在见面之后的一些时间里,当然我就注意陆续读他的作品。一读他的作品,无论是书法或绘画,又给我一个突然??我根本没有想到竟有这么高的水平,这么独特的个性和风格。
他的书法,是颜、柳一派,颜的味道稍重一些,也颇耐人细看,但还不像他的画那样教人顿觉耀眼生花。他的画,总体来说,是现今新的一种画法,不是传统画的画法,但是他与现今流行的新派画法又不是一回事,他又是一种别出心裁。要了解他的画,先要了解他对画和画画的看法。他说:“我平心思量各种画画态势或说风格,终究还是在无意中形成的,这是自然的本能资赋,犹如人的‘走相’,是在无意识中形成的,强学起来的只能是一种表现。不容置疑的是画家在作品中自我本性的写照是任何其他画家都不可企及的,真所谓画如其人是也。”
这是说画画,说画家的画就是画家自我本性的写照。他又说:“画画的最好不要有多大的包袱和目的。即使为了目的也应该仅是因为自己的面貌能久存于世,能多给社会以愉悦。
正如法国自然主义文学奠基人左拉所说的‘画所给予人们的是感觉,而不是思想’。这是我认同的也是我最基本的画画态度。”这是讲作画的目的,讲画给予人们的是感觉而不是思想。
他还有一句重要的话:“画画必须跟着感觉走。”
上面这几段话,我认为是理解杜世禄的画的一把钥匙。
我看杜世禄的画,第一个感觉,就是一种全新的感觉,找不到雷同别人的地方,更没有任何模仿的痕迹。其正是栏世荣房已的“走相”。但是,并不是任何“走相”都是好的,而关键还是在于“美”,因为画画本身就是美的创造、美的追求。我看杜世禄的“走相”??杜世禄的画,是美的。
杜世禄的画,初一看是“粗服乱头”,再一看是“不掩园色”,细一看是“风致独呈”。
杜世禄的山水画,构图上都是满幅,或大都是满幅。用笔跳出了传统的方法,基本上是用粗笔的线条和色块来构成画面的种种形象,如树木、房屋、人物等等。因为多用粗笔的线条,而且还给你一种杂乱的感觉??这个杂乱,不是指画家技法上的杂乱,而是指画家所画客观景物,如荒山、丛林等等,杂树的生长都是原始性的。所以第一眼看起来,有“粗服乱头”的感觉。但是再仔细观看,就会发现就像进入原始森林后在茂密的树丛和稀薄的阳光下发现了密林里的种种:破旧的茅草屋,潺潺流水的小溪,生机勃发的灌木和伛偻扭曲满身瘿瘤的千年古树等等。总之,在“粗服乱头”的表象下,却埋藏着一个幽深的天地,真如王维的诗所说:“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松间照。”把这首诗里弹琴长啸的人去掉,那么这个幽深的境界就仿佛可以从杜世禄的画里找到。为什么要把诗里弹琴长啸的人去掉?因为王维写的是有我之境,而杜世禄画的是无我之境。读杜世禄的画到这一层之后,你自然会感到他的画,完全是独特的一种表现方法,独特的一种感觉和独特的意境。尤其是他的画,在看起来像是稚拙而实际上是率真的,不加修饰的、情绪爆发式的笔触下,又有各种和谐的色块的协奏,然后加上晕染,甚至是多次的晕染,使画面产生一种模糊感、朦胧感,或者还略略带有一点点神秘感!
“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李商隐的诗,独有一种朦胧美、隐秘感和神秘感,而他的诗的语言是那么和谐上口,你读他的诗,像有一股清泉从你的齿唇间汩汩流出,那么自然,有如天籁。而李商隐的诗的语言色彩,也是斑驳陆离而又谐和曼妙的,真是锦绣文章和以天籁真韵,再加上温煦的微阳,构成了一种氲氤含蓄、良玉生烟的意趣。“独恨无人作郑笺”,其实并非“无人作郑笺”,而是越笺越不明白,这就是诗家的朦胧美。“朦胧美”的“美”就“美”在“朦胧”。
读杜世禄的画,自然而然地使我想起了李商隐的诗。那么,看来这两者或许有某些相似之处,否则不会使我产生这种联想。
我读杜画的这种感受,再联系起上面引到的他对作画的感知,我觉得是完全一致的。李商隐的诗,往往题作“无题”。不是“无题”,而是他的诗不是一个题目所能概括得了的。标了“无题”,那就索性让人们自己去感受、去领会、去思索了。
杜世禄的画,也往往无题,或许是与李商隐的诗暗暗契合。但我觉得契合是契合,却都各自由自己的内在因素决定的。
我觉得杜画山水无题,比有题更切合他的画的实际。
“我书意造本无法”。这是东坡自道其书法的底细。读杜画,也使我想到了这一点。
初一看,真是意造无法。但再看看,方知不是完全无法,而是法在其中,法在其血脉气韵之中。例如婴儿由小到大,总是吃奶长大的。如果你要从婴儿身上找哪一处是吃奶所长的,那是不可思议的事。杜画是有法乳的,不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杜画的山水构图喜欢满,不留空隙,或少留空隙。这一点颇近石溪。石溪也是喜欢满幅的,甚至杜画的“粗服乱头”,也有几分像石溪喜欢用短线,喜欢用点,喜欢用谐和的色调而不是对比强烈的色调,这也有与石溪相近处。
杜画的人物构图,尤其使人感到稚拙天真,与关良先生异曲而同工。重要点是在“异曲”。因为“异曲”,所以人们不会把杜世禄的戏曲人物画误认为是关良的, 因为这两者是绝然不同的。但是,杜世禄的人物画,也是有中华文化的渊源的。他与当代或古代的戏曲人物画,我找不出来与哪一位有直接的关系,但我却觉得,杜世禄的人物画,可能与汉画像石有若干渊源。汉画的稚拙、天真、富态势、饶情趣,有丰富的生活味和人情味,而画法上常取变形。我曾看到把两个眼睛画在脸面的一边的汉画,有人还写文章说汉画的变形,汉画的强调形体的某一部分,或者把人们的意念赋予形态因而形态也随着人的意念而变异,这种类似毕加索的画法在汉画里已经出现了。汉画与毕加索是产生在两个截然不同的时间和空间,有着截然不同的文化历史背景的,因而也是有着截然不同的文化内涵的两种不同的艺术,很难用某一点来作整体的比拟。但是汉画的确出现了这种稚拙天真的绘画手法和变形的对象。看来,想把人的意念和意念的随意性和变异性赋以形态这种想法,确是人们早已尝试过的了。现在,杜世禄的人物形态的意念性和随意性、变异性可以从汉画中找到它的底蕴,我想是很自然而合理的。当然,它不是汉画的重复,而是杜世禄的创作,是杜世禄的意念的艺术形态。杜世禄说,画是画家自我本性的写照,我想无论是他的山水、人物、花鸟,都可以归到他的这句话上。
杜世禄给我们创造了一种稚拙的美、模糊的美、朦胧的美、感觉的美和引入思索的美,甚至于永远不可尽解的美!
“庄生晓梦迷蝴蝶”,究竟是梦,是蝴蝶,是人生?就成为人们永远思索的课题,而杜世禄的画也进入了这个无限感受、无限思索的奇异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