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传席
读了储云的画,我又想起我经常所说的文人画和画家画问题。在中国绘画史上,像荆浩、关同、李成、范宽、郭熙、王诜、王希孟等人的作品都属于画家画。画家画和书法的关系还不是十分密切,但也不是绝无关系,完全不懂书法,也是画不好的。唐张彦远说:“王献之作一笔书。”其后陆探微亦作一笔画,连绵不断,故知书画用得同法。元朝时期,画家作画已借鉴书法。我们看现行晋代顾恺之的作品《女史箴图》以及其它的元朝时期绘画,线条都是细匀圆润而元变化的,用笔皆圆而转,鲜有方折坚硬的,后人称之为:“春蚕吐丝”,这就是受篆书线条的影响。篆书基本上是圆润而少变化的,而且多是圆转而少方折的。宋代兴起的文人画,至元代大盛,之后,文人画一直居中国绘画的主流,文人画就必须通书法了。
文人以文为主,本不善画,若以造型、色彩等和画家比,就逊色了。但文人皆善书,“身、言、书、文”是古代文人做官的基本条件,身有残疾,不善演讲,不善书法,不善作文的人是不能做官的,所以,古代的文人必须写好字。写字和画画都用毛笔和墨,于是人们便扬长避短,用书法笔意作画,赵孟府总结:“石如飞白木如籀,写竹还于八法通,若也有人能会此,方知书画本来同。”画中各种用笔都从书法来,于是画画又叫写画,元代及元代之后的文人画笔笔写出,功力深浅全在于书法。清初石涛说:“画法关通书法律。”清末民初的吴昌硕说:“直从书法演画法。”因而,不懂书法或者书法功力不深的人,要想画好文人画,那都是妄谈。
储云的画之所以出色,就得力于他的书法功底。
储云于1948年生于中国著名的陶都江苏省宜兴市。其父为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储云幼承家学,通经史,尤好书画。一般的书画爱好者,反出于爱好,欲其深入,往往缺少理解力,甚至路子不正。储云好读书学文,认识能力强于一般。“取法乎上,仅得其中;取法乎中,仅得其下”,孰为上?孰为中?就需要眼力,很多人误中为上,结果公能得其下,黄宾虹的书画艺术是高超脱俗的,但一般人都看不懂,甚至很多著名画家、著名研究家也认为黄宾虹浪得虚名,经常听人说:“黄宾虹画好在哪里?胡涂乱抹,黑乎乎一片。你们这些学者不要误导。”还有人警告我:“不要上黄宾虹的当,他根本不会画画。你看成什么样子。”更多的人表示不理解,而且表示:“但愿我永远不理解黄宾虹。”这也不足为怪,最有层次的东西,总不被普通人所理解。但也总会被少数有识之士所看重。是储云70年代就看重黄宾虹,这一点我至今仍有疑问??黄宾虹70年代画名远不为人识,其画也不为时人所重。在当时许多所谓的名家也读不懂老人的画,而当时刚从部队回来的青年储云居然一眼选中黄画为其终身所学所追,就有点让人不可思议,可见其年轻时就具备过人一等的胆识与眼光,否则就很难解释了。储云是否当时真理解老人收画中的精妙之处,我不能妄论,但总是认为黄画中是有金可掘的,此事至少能说明他能看出黄画比别家画要高。
80年代以降,黄画日被画坛所重,学之者趋之若鹜,许多人根本就不知道黄画好在哪里,更有书法拙劣者或胸无点墨者,也急急赶追之,生怕不得风流,于是学黄者众,皆以为学黄画者已有大成,竟蔚然成风,但吾观之十之九恶,概真不识黄画耳,只重风耳,所以皆成牛后。储云通观古,也遍览今,比较之下,他认为黄宾虹是近现代第一大家,也是集古今之大成的一代大师。所谓大师,必然是包前孕后的。“包前”即其画有前代传统的精华,“孕后”即不仅有人学,更要学后能产生新的艺术。若绘画徒具形式,而无内涵,则既不“包前”,又不“孕后”。什么叫内涵呢?即形式下面含有可感受而不可指陈的内容。对于绘画来说,即是笔墨下面包含着高深的文化积淀和个人知识修养,虽不可指陈但却耐人寻味。但修养不高、理解力差的人却无法品味出,不但不可理解,也觉察不到。储云认定黄宾虹,并师法黄宾虹,说明他的眼光高,他的眼光高基于他的知识基础和学历,这是学画成功的最关键一步。
目标正确,路子还要正,即方法对。学黄宾虹的人不在少数,有人也能认识到黄宾虹艺术的高深,也有人云亦云,听说黄宾虹是一代大家,也随波逐流学起来,往往几十年学下去,仅得皮毛,也就是说只学一点样式,认真分析,一笔都不像,黄宾虹的山水画以笔墨功力胜,其笔墨功力全来自他的书法。书法本来晚于绘画,但因绘画本来是奴隶的事,而书法家的地位就高于绘画者了。早期的书法家差不多都是官员,有的是高级官员。至少说能字的人都要有点文化,后来,书法就成为文人们的专利,文人们既有文化,又有空闲从事书法的研究,所以书法晚于绘画,但却比绘画成熟得早,书法用笔的点、按、提、捺,使转、运行,一波三折,以及散、淡,如何自然,如何贯入自己的感情、如何表现自己的修养等等,都有无穷的奥妙。学习中国画如果有捷径,这捷径就是先练书法,或者书法绘画同时练。但最终,画的水准就是书法的水准,画的格调就是书法的格调,黄宾虹的书法成就往往被绘画所掩。实际上他的书法水平最高,他从甲骨文、钟鼎文学起,隶、楷、行、草无不精通。黄宾虹书法溶篆、隶、楷、行于一炉,功力雄厚,内涵丰富,格调高雅,黄宾虹的画也就是以书法的笔意写出来的,书高,画也就高。所以学黄画的人不下功夫学黄书,就无法进入他的绘画境界中去,这就是很多人虽学画但不得要领的原因。储云学画同时,学习黄氏书法,上追宋、元、魏晋及商周,篆、隶、章草及行书皆长,特别是篆书及章草,在全国书展中几度获奖。
储云画一般都有长篇题跋,如今画坛题穷款者又众,有人干脆几颗印一落即完事,古人云:“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写诗也会吟。”而如今画坛的那个星这个家们,30首唐诗也背不全,要他们长篇题画那是万万难的,储云的题识不是一般的题画,不是如到“春风”、“霜叶红似花”之类的浅疏之词。面是有感而发,洋洋洒洒,于随意和不经意之间流露出浓浓的书卷气,有些见识连我这个搞了几十年史论的人都佩服。他有一长题论及吴昌硕的字有浊气。我很早就看出了,但基于各种考虑,且知音者少,怕弦断有谁听,就一直没提。没想到,这次在宜兴竟遇见了知音。在宜兴,储云拿出的东西让我眼睛一亮,但还没有值得让我惊奇之处,直到赏玩一张长卷见那大篇题跋时,那些精彩的小字,虽还逊于宾虹老人,但之于目前画坛上的家们,差储云远矣。储云字好我不惊诧,行文论画胆识有如此,我最佩服。吴昌硕的字近代是捧得很高的,特别是东洋的邻居。于是国人认为吴的字无一缺点,大加捧扬。殊不知吴字虽高却远不及他的篆刻成就大,吴字的暮浊之气还是很重的,而且中宫也紧,放不开,这一点赵之廉亦然。盖因他们的人性所定,傅青主也是小民名士,但浪迹江湖,胸怀四海,所以字就气势好,放得开;苏轼等亦然。吾观储云字,结构沉稳而中宫舒张,所以他能识吴字之浊了。
学书的同时,储云也没有放弃学画,不过他是以学书为主的,近几年来,他在学画上花的时间较多。储云年轻时即十分推崇黄宾虹的画,他在学好书法后,再学黄宾虹的画,就更地道了。黄宾虹的画不用笔泼墨,也不大片涂色,全用点线组成,即全是书法线条。古人论用笔“须笔笔转去”“尺余之线,不作半寸之直”,黄宾虹的画即笔笔转去,不是完全没有直线,一是以曲线为主,二是即使是直线,用意则不直,外直而内曲,变化多端,内蕴无穷,全是传统书法的功力。因此,如前所述,你没有黄宾虹书法功底,硬学其画,外形似似,而内在无一似。这是功力问题。储云书法有功力,作画亦然。他作山水画,不用大片泼墨,那样外状雄强,而内涵实简单而空;也无大片涂抹色块,那样缺少变化。他以线条为主,点辅次,中锋用笔,圆浑而多变化,莽而见层次,笔笔写出,潇洒而含蓄,且多耐人寻味。
有人说,储云的画太似黄宾虹的画,其实,我看还不够太似。应该再进一步地似黄宾虹。实际上,不可能绝对的似。黄宾虹有黄宾虹的气质,储云有储云的气质。黄山新安养育了黄宾虹,宜兴养育了储云,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储云的画毕竟是储云的画,而且,储云虽学宗一家,但却对五代、两宋、元明清及近现代诸家,无不一一观赏心师,他购买了《元四家画集》、《明四家画集》、《四五画集》、《四僧画集》、《龚贤画集》等等,日夕研究分析,自然而然地融入他的笔下,他的画,在学黄的基础上,已渐渐显露出自己的风格,虽然不太明显,但细加分析,便可明了。如假心时日,他当是惟一能在大师的基础上前进一步的人了。
个人风格的形成有两种方法,一种是强烈地追求心中想象的一种新形式,然后,努力去实现,每日试验、锻炼,直到达心中所思为止。达到后再作改进、发展;一种是自然而然地形成。黄宾虹画就是自然而然地形成。他是在大量传统上积厚加深。储云的方法是二者结合,他首先选择黄宾虹的画为师范,即有一定的追求,然后是自然而然地进步,他不是学了一点黄宾虹,便急急忙忙地想改变,想快速地建立个人风格。他在黄画的基础上再加厚,然后加入个人修养、气质,加入时代气息;所以,他的画先把根底打牢,然后再自然地形成个人风格。太快而成的东西当然易于见效,但都很难耐人寻味;自然形成的东西慢速,但大多能耐人寻味,山中百年老参和园中种植的人工速成参,效果自是不同。
此外,还是有“才”和“学”的问题。“才自内发,学以外成”,凡是不懂的东西,皆可从“外”学到,比如外语,只要学,总能学会,但学会了,能不能建立自己的学说,或创造出新的成果,就不一定了,谢灵运、林纾都不懂外语,但都是大翻译家,林纾还是近代“翻译之祖”,但谢、林之世,通外语的人比比皆是,无一人成为大翻译家,无一人把外国的重要作品大量地翻译到中国画。《夕心》有云:“夫姜桂同地,辛在本性。文章由学,能在天资。”这“能”即和“才”相近,很多农民企业家不识字,谈不上有“学”,但能赚很多钱,很多饱学之士反而挨饿,反而搞不好一个企业。这就是“才”和“学”的问题。有学未必有才,有才也未必有学,但大才必须有学。所以,学黄宾虹的人很多,仅我见到的就不下千人,老实说,储云是众多学黄宾虹画的人中,十分出色的一位,这里也有“学”和“才”的问题,有学还须有才,方能成功。当然,这个问题还须深入讨论。曹丕《曲论论文》中说过:“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虽在父兄,不能移子弟。”这“气”之“清蚀有体,”有时也很难改变,陈独秀说沈尹默的书法“其俗在骨”沈终其生也未能彻底改变这俗骨,他也努力了,也学习了,又能诗,又能文,又做过大官,又留过洋,但其书法格调终究不十分高。有人学书并没有下过这样大工,格调也不俗。这就是曹丕说的“不可力强而致”。
储云的书法和绘画中都有一股“气”,这“气”就可导致他的风格渐渐出现,只要他还继续努力的话。
当然,我现在还不能说储云的山水画已十分成熟,更不能说他的画已炉火纯青,登峰造极。储云年刚届知命,须知黄宾虹50岁时,绘画还十分幼稚,恐怕还不如储云现在水平。储云的基础好,文化底蕴也不错,他能写一手很优秀的散文,书法又有如此功力,路子正,人又勤奋,又有大气量,为之不已,前途还不可限量也。
1998年10月13日于南京师范大学美术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