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舜威
东隅万鹤,是一幅极富诗情画意的画面:在日出之地,迎着和煦的阳光,万鹤翔舞,吉羽兆祥。此情此景,令人联想到宋徽宗赵佶的《瑞鹤图》。
东隅万鹤,是中国美院教授李子侯的两个画室名:东隅斋和万鹤堂。东隅斋乃得名于初唐才子于王勃《滕王阁序》中的名句“东隅已逝,桑榆未晚”亦见《后汉书?冯异传》“可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从中不难体察出斋主不甘心时光流逝、立志有所作为的报复。而万鹤堂,则得名于李子侯除擅长画江南水乡题材的人物画外,还喜欢画鹤,精于画鹤。
李子侯告诉我,他的人生历程,似乎比同龄人要迟缓一些,要慢上一步。上美院要迟,他是在师范毕业当了五年教师后才于1962年考上浙江美院的;进美院当教师也要迟,1978年他调回美院任教时,已过不惑之年了。然而,他却并没有因为这“迟一步”而气馁,相反,常常以这“迟一步”来鞭策自己、激励自己。他相信人生的每一个阶段都存在机遇,对有志者来说,关键在于抓住机遇,把失去的一切夺回来。当他颂读《滕王阁序》,读到“东隅已逝,桑榆未晚”时大为激动,马上给自己的画室命名为“东隅斋”,并请刘江、朱关田、陈振濂刻了斋印,用以自励。
那时,正值“文革”结束,经历了十年动乱的国家开始拨乱反正,广大知识分子从噩梦中醒来,深感青春不再,应当加倍努力,实现被耽误多年的宏图大志。可以说,李子侯的“东隅斋”的寓意,代表了一代知识分子的心声。
其实,所谓“迟一步”只是相对而言的一种说法,对具有强烈的事业心和责任感的艺术家来说,不管外部条件如何,不管处于什么境地,都不能阻止艺术追求的脚步。对李子侯来说,迟几年上大学,却使他多几年接触社会、感受生活的机会,让他得艺术之根扎得很深、汲取的养分更足,从而使他在大学时代便崭露头角,大学二年级时一幅工笔画《入仓》,就入选全国美展,并被中国美术馆收藏,引起人们的瞩目。他大学毕业以后尽管没有留在美院,但对艺术的探求,却一刻也没有停止,一旦重返母校,便如鱼得水,大显身手,上世纪80年代初他编撰的《工笔人物画》技法书,久盛不衰,一版再版,发行数十万册,影响直至新疆、西藏。
李子侯重返美院后,住在景云村17号一幢人称“教授楼”的两层小楼里,里面住的全是美院的艺术家们,艺术气氛相当浓郁。不过,从某种意义上,与其说李子侯的画室在东隅斋,倒不如说他的画室在广袤的杭嘉湖水乡更确切。因为他重返美院后,立志对工笔人物画进行创新,这种创新,单靠深居书斋画室师难以完成,而必须到大自然的怀抱中去获得灵感。
艺术品师艺术家内心世界和客观环境交融而成的产物,是心血的结晶。许多艺术家在选择创作母题时,往往不由自主的选择生他养他的故乡,因为,故乡的记忆最深刻,故乡的感情最真挚,故乡的一草一木甚至能够影响一辈子。李子侯出生在素有“鱼米之乡、丝绸之府”美誉的杭嘉湖平原,故乡的河流、稻田桑田是那么亲切,故乡的采桑女、船家女、插秧女。采菱女是那么动人,故乡的泥土和空气师那么清新,这些都成为李子侯取之不尽的创作源泉。当他认准江南水乡为他创作的突破口,作为屡变屡新的创作母题后,他深深的知道,单靠儿时的记忆是不够的,单靠感情的寄托也是不够的,而必须从文化的角度、用艺术家的眼光对江南水乡进行全方位的考察与了解。于是,年复一年,他几乎走遍了杭嘉湖、苏州、绍兴、皖南等地的水乡,对江南的风土人情进行细细体味。他谙熟江南水乡,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浮现出水乡的山水田园、车船路桥、民居古宅、各色人等。从生活的土壤中,他找到了丰富的素材,找到了他得心应手的表现对象。
同时表现江南水乡,潘鸿海喜欢用红色做基调,喜欢画红肚兜,喜欢画纯情少女和回娘家的少妇;而李子侯则喜欢用蓝色做基调,喜欢画采桑、插秧、养蚕、菜菱的劳动妇女,喜欢给他笔下的人物配上蓝印花布头巾。李子侯笔下的江南妇女,有一种健康之美、勤劳之美。淳朴之美,看到那一幅幅劳动的画面,耳畔仿佛会响起欢快的渔家谣和采桑曲。毫无疑问,李子侯对他着意刻画的人物形象是倾注了很深的感情的。这种感情,类似于对母亲、姐姐的亲情,他说他在创作时。脑海中常常会浮现当年母亲和姐姐辛勤地采桑养蚕的情景,由此升华到对中华民族母亲的挚爱。1984年创作的长卷《江南蚕忙》,把江南水乡从春到秋,从采桑、养蚕、摘茧到装船运输等等恬静而繁忙的农家养蚕场面表现得淋漓尽致,作品入选全国美展,又一次获得了成功。1996年创作的并联画《桑田园》,先后展出于北京、上海、杭州,后被香港一位藏家收藏。这位收藏家携全家专程赴杭取画,他母亲出生于宁波,解放前赴香港定居,一见到《桑园曲》,便激动地对女儿说:“看到这幅画,我就像回到老家,见到了家乡的乡亲们一样……”。
李子侯不断探索一条工写结合的新路,并努力从传统中、从各种绘画形式中寻找适合自己的绘画语言,并在用纸和技法上作出各种尝试。他钟情汉代石刻、砖画、古代壁画,钟情明清年画,钟情民间刻雕、青花瓷和各式各样的工艺品,从中汲取营养。他刻了一方“嗜古”闲章,他画室内,陈列着不少古陶、古瓷、古木雕、古砖、古瓦,时时观赏,有所启迪。此外,他还生宣纸、生皮纸易渗化的特性来产生透明清丽或深厚斑驳的特殊效果,从而形成他援写带工的独特画风。
他的探索是成功的,他的创作进入了一个新的高峰期。《桑叶青青》、《菜菱取》、《艺传千秋》、《花如桃李》等作品先后入选多种全国性大展,多次获奖,有的被中国美术馆、上海美术馆、中国革命博物馆等重要机构收藏。
李子侯现在的画室,坐落在杭州河坊街荷花池一座精致的楼房里。他认为画室是画家的精神家园,体现了画家的兴趣爱好和审美趣味,见画室犹见其人,十分重要。因而,装修时,他着意把现代化楼房营造成具有浓郁江南民居风味的精美空间。他多年来行走江南水乡时搜罗来的民间工艺品,全都派上了用场。在空间布置上,他采用从福建、宁波搜集的雕花门、窗做隔栅,让空间可分可合。进门后,打开格栅,便是一长廊,顶上镶嵌一根根?子,增强纵深感。在画室与餐厅之间,亦有四扇可活动的雕花门,如需作大画,拉开雕花门,画室和餐厅便成为一个打通的大空间。在画室与客厅之间,也有两扇可分可合的雕花门相间隔。在客厅和通道的墙角上,特地安装了几件从皖南收来的明末清初的雕工精细的雀替,一只旧祠堂挂灯笼的红漆木雕托顶,被巧妙地用作壁灯的灯罩。墙壁被有意拉毛,配上文化砖,艺术味极浓。木柜中,文物古玩琳琅满目,与整体装修非常和谐。有意思的是画室的窗帘、电视机罩、茶几垫布,用的都是画家偏爱的蓝印花布,加上触目皆是的青花瓶,构成了一道清新的蓝色风景线。他的画室是诗意江南的缩影,置身在他的画室里,睹物生情,自然而然能联想到江南水乡,不经意间,便能触发他创作的灵感。画室的装饰是古典的,有意无意间,又通过吊灯等饰物流露出几分西洋意味。一次,他的老师、画家顾生岳前来串门,触景生情,说:“李子侯,你的画和房子很协调。”这一评语让李子侯大感欣慰。
李子侯的画室又名“万鹤堂”,是因为李子侯除善画江南水乡题材外,还特别喜欢画鹤。之所以选择鹤,一则因为鹤是中国民间喜闻乐见的一种艺术表现对象,李子侯内心深处隐藏着的民间意识和对民间艺术的偏爱,在美丽的仙鹤身上找到了自由挥洒、发挥的载体;二则鹤自古以来就是吉祥、健康、长寿的象征,民间向来有用鹤作为祝福和讨彩的习俗,鹤本身的高雅气质和纯洁、灵动的天性让画家着迷。更重要的是,虽然水墨写意的笔墨语言与工笔画技法的色法染法相去甚远,他在水墨写意画得尝试中,找到了值得工笔画借鉴的绘画语言,从而使得他的工笔画用线简洁、空灵、畅达,更加善于处理生皮纸上的墨、水、色的关系。而在水墨写意画中,鹤是他最喜爱的、得心应手的一种表现形式。为了画鹤,他深入鹤类保护区,对鹤的生活习惯进行深入的考察了解。国类画鹤的画家不少,但真正能深得个中三味,画得高雅,画得脱俗,画出仙鹤身上所寄予的民族精神和传统文化精髓的画家却不多,李子侯无疑是此中佼佼者。我采访他时,一谈到鹤,他便如数家珍,娓娓而谈,看得出,他对鹤同样是倾注深情的,难怪他笔下之鹤,那么栩栩如生,那么惹人喜爱。中央美院出版社和西泠印社出版社分别为他出版了画鹤的教材画册专集,国内外收藏机构和藏家纷纷购藏他的鹤画,甚至有人誉他为“江南第一鹤”。看来以“万鹤堂”颜其居,当是恰如其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