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危谷
公元前486年,释迦牟尼涅?,供奉佛祖的舍利塔在印度诞生。印度佛塔,梵称Stupa,汉译翠堵波。作为Stupa主体的覆钵形梵称Gabbha,意为子宫,喻指佛陀永生之所。而整个佛塔承载着双重精神象征??涅?与宇宙。公元前250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阿育王砌万塔赎罪还愿,影响被及中土和东南亚。
文明传播超越地域,以衍变为代价,亦以变革获得新生。印度佛塔的半圆覆钵式以阿育王所建桑奇大塔为典型。而即使流布于印度文化圈,造塔已非照搬原型。收腹似覆钟者,如仰光大金塔、泰国山奇那塔;垒石似山者,如柬埔寨吴哥巴戎塔;耸肩类宝瓶者,如西藏塔尔寺喇嘛塔;除了造型演变,它们有别于印度佛塔最为显著的特点是,向天空升腾。
中国佛塔既远离印度翠堵波原型,也不同于南亚诸国的渐变,而以其重楼叠阁、超寰绝尘的楼阁式塔展开了空前的形式革命。东汉永平年间伫立于中土的首座佛塔??“齐云塔”即为木构楼阁式;史上最大的木塔??建于北魏熙平元年的洛阳永宁寺塔,高达90丈(300米)。当年登塔凌云,俯瞰皇宫如纳掌中。希腊学者希罗多德于公元前460年一见倾心、叹为观止的古巴比伦通天塔,高为90米,尚不及前者1/3,可见中国佛塔不同凡响!
虽然“心比天高”,古人限于技术,造塔高度仍然有限。楼阁式塔最具特色的是:以其独特的内部空间营造了天人合一的洞天胜境。印度与东南亚诸国的佛塔或为实心,或被封锁了内部空间。中国佛塔中,台阁式塔、密檐式塔、宝瓶式塔(喇嘛塔)、金刚宝座式塔、花塔等几大塔型,同样多为实心构造。面对实心塔,人与塔虚怀若谷、推心置腹的交流愿望,被横亘于眼前冷漠的砖石无情地堵塞了。
这就难怪自古以来,楼阁式塔独领风骚,获得文人士大夫的青睐。走进内部空间,塔心包容人心,人就成为宝塔搏动的心脏;拾级而上,挑战重力、体力和心力,宝塔赋予人攀登圣境的自由;而透过每一楼层每一朝向的门窗,宝塔赐予我们升降自如的360°视野??“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登塔是梦想的登天,读书人登科及第则是实现登天的梦想。而“登天式建筑艺术品开启了一个崭新的领域,那正是象征着我们朝向未来的飞跃。”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何楼阁式佛塔逐渐淡化佛学意味,衍生出儒学意味的文峰塔、文昌楼,籍以象征宝塔所在地一方水土的文运昌盛。
“下为重楼,上累金盘”。楼阁式塔展现了中国古代工匠天才的创造力。主体部分以中式重楼替代封闭的覆钵式翠堵坡;而当观者眼光游弋到塔顶金盘(相轮)时,又仿佛瞥见袖珍的印度翠堵坡,于是你会由衷地赞叹先辈早为我们提供了中体西用的艺术精典。
楼阁式塔的中式原型为多层木构建筑的重楼,它取代春秋流行的高台建筑而兴起于西汉。佛教于东汉年间传入中土可谓生逢其时,彼时正值大兴木构楼阁。于是自齐云塔始,至魏晋南北朝所建多为木塔。虽然后代为防火灾改用砖石材料,造塔仍然留下了木构建筑的印记??砖石模仿飞檐、斗拱、额枋、倚柱等木构部件;内铺木梯,外设木栏,尤其重要的是,保留了洞天通地的木门木窗。
楼阁式塔并非对楼阁的简单模仿。从平面看,楼阁多呈面阔耳窄的矩形,而立面楼层仅三、五层;宝塔则不同,无论平面呈四方、六角、八角、十二角,每边周长一律等距,而立面楼层最多为十三层。楼阁与宝塔形制不同,登楼与登塔的视觉心理也迥然相异:前者以雍容敞亮的厅堂,从容不迫的围廊而益见境界开阔、气象博大;后者则以升腾而上,幽明隐现的羊肠小道而益显柳暗花明、别有洞天。杜甫登塔诗写道:“仰穿龙蛇窟,始出枝撑幽。”登塔者穿越幽暗和蔽塞的抑郁和惶恐,渴望清新空气和阳光的急切心理体验,惟借诗圣惊世骇俗的妙笔,才能为我们营造如此特殊的审美意象。
以大量实地考察为据,梁思诚在《图像中国建筑史》中指出:“在表现并点缀中国风景的重要建筑中,塔的形象之突出是莫与伦比的。”而论起源之早,数量之大,分布之广,风格之变,又以楼阁式塔为最。它既是中国宝塔初祖,也是不绝如缕的文化命脉。宝塔是映入敏感的西方人眼帘中最典型的中国建筑。有赖于传教士的水彩写生,我们尚能一睹南京大报恩寺琉璃塔的风采??清末已被太平军拆毁。近代西方建筑师茂飞(Henry K. Murphy)等人是如此嗜爱宝塔造型,以至在其建筑设计中竭力模仿。建于1933年,位于南京灵谷寺的阵亡将士纪念塔,俗称灵谷塔,如今还有多少人知道它竟然是由西方人设计?
“重峦千仞塔,危磴九层台。”座落于山巅的宝塔,以其高屋建瓴而成为视觉中心,乃至于被挪用为特定时代的象征符号,延安宝塔山即为历史明证。它在那一代人心目中成为革命化身而获得新生,留给人们永不磨灭的记忆。诗人贺敬之曾写下深情的诗句:“几回梦里回延安,双手搂定宝塔山。”……即使位于水畔、平原、旷野、城市(在没有高楼大厦遮蔽的古代),与大屋顶的建筑相比,宝塔同样以其卓尔不群的身影占尽天时地利。日薄西山时分,形影相吊的江畔宝塔,犹如仰首天问的屈原,向空中投射出遗世独立的苍茫身影。
于是我澄怀驰目,任思绪弥撒在历史时空中,欣然而与李杜相逢:扬州栖灵塔中,倾听李白“宝塔凌苍苍,登攀览四荒”的天际畅想;长安慈恩寺塔端,追忆杜甫“高标跨苍穹,烈风无时休”的千古感叹。今日高楼大厦摩肩接踵,犹如过度繁殖而强加于世界的庞然怪物,宝塔的体量与前者无法相提并论。但由千古沧桑和永恒信念造就的历史感和生命维度,摩天大厦则又难以望其项背。“911”告诉世人,双子塔固若金汤的神话可在瞬间破灭,而大巧若拙的宝塔精神则与天地造化和谐共生。聚沙成塔,散沙为砾,周而复始,空色不二。它饮虹吸露冷眼观道,当风絮语静候知音,在天地与人心之间??宝塔成为永恒的符号。
南京大学美术研究院教授
聂危谷
2008年3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