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危谷
莲在中国文化中,被赋予了大俗大雅的品性。
先谈其俗。在传统民间文化中,莲象征爱情。莲花,尤其是同结连理的并蒂莲,又称合欢莲,是千百年来民间艺人心仪的表现题材。初唐王勃《采莲曲》云:“牵花怜并蒂,折藕爱连丝。”即以并蒂莲与藕丝喻男恩女爱缠绵不断。而手持莲花、宝盒的“和合二仙”,则为和合美满之兆,于婚礼之日悬像于花烛洞房,以求大吉大利。
再论其雅。自古以来,中国文人也爱莲,李白一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字字珠玑,使莲一超直入大雅之堂,升华为中国文人返朴归真的精神象征。周敦颐一篇不足两百字的《爱莲说》,尽显莲花高风亮节,堪称千古绝唱。从此,“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君子风范成为中国文人的深沉历史记忆,自然也与文人画结下不解的笔墨情缘,八大山人写其孤傲冷倔,清湘大涤子写其氤氲清奇,莲花遂成为文人士大夫超凡品性之象征,并足以彰显画家人品和个性。莲也是佛国之瑞。据佛经记载,释迦牟尼降生之时,御苑池中忽生白莲。白莲花,梵音芬陀利,译为“百叶华”。青莲花,梵音优钵罗,佛经称“莲眼”。唐代诗仙李白自号“青莲居士”,即取义佛典。以青莲入画者,画史殊不多见。扬州博物馆馆藏八怪画家新罗山人《荷鹭图》,以石青写莲花,令人耳目一新。
由此可见,莲之性,在中国古代文化中早就有了见仁见智,见俗见雅的分野。然而,虽然题材的象征意义源自传统文化与习俗规范,但其独特的品格则是由创作者的人格信念赋予的。正所谓“人品即画品”??即使是象征荣华富贵的牡丹,在明代文人画家徐渭笔下,不照样以洗尽铅华,不落凡格的墨花面貌,体现落魄文人桀骜不驯的精神境界?莲是我十年来彩墨画创作中反复表现的题材。我画荷,当然不苟其俗,其实也并不想附庸风雅。因为莲在我眼中,独见另一番品性:人世间花种不胜枚举,而能以整体花群构成千顷阵容??拥池塘、占湖泊,生成“接天莲叶无穷碧”视觉张力的花卉,则非莲莫属。莲花个体同样风度翩翩??其擎亭亭而挺立,其叶田田而开阔,其花洋洋而洒脱。如果用“大气磅礴”这一掷地有声的成语喻花,则除了莲有此气象之外,还能有什么花卉担待得起?莲不屑与任何温室之花为伍,怜香惜玉、娇生惯养非其所愿;人为呵护、修剪嫁接犹如加害。一任风吹雨打,甘冒酷暑寒霜,是其品格。我曾避雨荷亭而俯瞰雨中荷塘,其情景之壮观至今不能释怀??千万张荷叶犹如千釜万盆,接满天水后纷纷倾倒池塘,此起彼伏,声不绝耳,天作地合,联袂演奏着“倾盆大雨”的交响乐。那种所向披靡的痛快淋漓,那种肆无忌惮的天纵自由,不正张扬着“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儒家进取精神,不正渲泄着运斤成风、解衣盘礴的庄周逍遥心境!正是如此博大气象和追逐自由的情怀,才是莲性深获我心的无穷魅力,才是我的画笔甘愿与荷为伍的强劲内驱力。家居池畔多年,我有幸遍赏四季荷塘。从“小荷才露尖尖角”盼到“映日荷花别样红”,从“江南秋冷红衣落”踱步“留得残荷听雨声”。莲随季节迁移而不断地变形变色,变换着点线面构成,变化着疏密开合关系,从春夏的形神兼备到秋冬的大象无形,再加上风晴雨晦的天气变化,朝午暮宵的时序迁移....。.如梦如幻,如歌如泣,悲欣交集,足以比拟人心的喜怒哀乐,人生的酸甜苦辣,以及人世的悲欢离合。待到来年春天,荷塘立刻恢复了历史的记忆??莲似乎具有惊人的记性,千古莲子发芽就是明证??将头一年从无到有,盛极而衰,枯荣自得,崇辱不惊,史诗般的戏剧重新演绎得有声有色,波澜迭起。如此年复一年,循环往复,难怪佛国要以莲象征人世轮回。从不惑之年渐渐步入知天命,人生体验愈益深沉。体验愈深,荷畔的沉吟就愈流连;归来复又忘情于画荷之苦乐,不知莲之为我,我之为莲。荷塘本已是天造地设的艺术杰作??尤以秋荷的莫可名状与梦幻色彩,直逼热抽象画境,故画荷之人惟有物我两忘,放浪形骸,于是乎挥毫泼彩如天假人手直取无人之境,方能出神入化而妙夺天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