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上午十时,许麟庐恩师告别仪式在八宝山举行。悲情难已,半个多世纪以来追随恩师的情景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画品乃人品
我随许先生学画,是从1962年开始的。听说先生想要每周日抽一个时间带几个学生,我得知后,觉得机会难得。那时我刚刚开始跟李苦禅先生学画,就把自己的想法对苦禅先生说了。我去许先生家学画第二周时,苦禅先生也来看看。许先生分外高兴,说:“二哥,你怎么来了?”十来位学生也颇为惊喜。实际上,苦禅先生和麟庐先生同为齐白石老人最得意的弟子,二位先生更胜于亲兄弟之情。
许麟庐恩师算是把着手教我的。以画虾画鹰为例开课,用笔,中锋,偏锋,勾线,点染;用墨,干湿浓淡,都在示范中不厌其烦地让学生明白透彻。老师告诫,中国画要懂法,但不拘泥于法,不束缚于形,重笔墨,贵在得神。大约经过两个月吧,许先生感觉每周带学生太累,就停止了。最后一堂课,先生为每个学生画了一幅小品,留作纪念。当时老师没给我画,说:“来不及了。”又说:“天野,以后你随时到我家来吧,白天上班,晚上来也行,更清净。”
此后,我真就常去许老师家,大多在晚上。一天,先生兴起,说:“上次没给你的,趁着安静,今天试试吧。”于是铺纸,思考片刻,一幅写意山水,这是我第一次见老师作山水画,这幅珍品我至今挂在客厅。
许先生在画界出了名的热心豪爽,从他当年开办和平画店,就成为品味至高的文人雅集之所。郭沫若、陈毅老总、邓拓、老舍、曹禺、艾青等常为座上客,白石老人、徐悲鸿先生也曾光顾,苦禅老、李可染、叶浅予、黄胄、黄永玉、张正宇等书画大家也都乐于来此看画,欢聚。
许先生乐于助人,也有外地画家来京,住在先生家里,我就见过孙墨佛先生、白石门下篆刻家刘冰庵等常时日住在先生家,先生还给他们多方面帮助,曾见他帮刘冰庵联系为人治印,获得一定经济收入。
我能有缘随许麟庐先生这位大家学画,我首先是学老师的做人。1966年,“文革”开始,我被迫和恩师断了来往数年。
“文革”后,我尽快去看望许麟庐先生,我知道老师肯定受到冲击,但看到恩师和师母都还算身心安泰,也略放心了。老师那时还住在苏州胡同原址,见到老师,难免说起“文革”中的遭遇和一些人的情况,但也都不愿太多谈那些不愉快的事,倒是见他心情很好,重持画笔,仍然那么洒脱大气。
在那段非正常的岁月曾掀起过一阵“批林批孔,反击右倾翻案风”的风潮,画界也上演了一出“批黑画”的闹剧。从黄永玉那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猫头鹰”开始发难,引出众多老画家的“黑画”,我的老师自然也难逃此劫,这其中就有许先生一幅白菜柿子蔬果图,题名“世世清白”。这还得了?你一个资本家,清白而且世世?不是反攻倒算是什么!?
我还真去中国美术馆看了那个“黑画展”,很多人都去了。那年月,有些人的头脑被陷入荒谬也是难免,展厅中有两个人,观看很认真,驻足于一幅山水画前,画的前景是两棵树。一位问另一位:“批林呢,还在树林!?”
记不清“批黑画”怎样收场的了。好像曾听传说,毛主席也曾驳斥过:缺乏生物常识嘛,猫头鹰就是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一年后,“四人帮”垮台,中国文化界又迎来春光一片。
坐公交车观画展
一个偶然的机会,让我重拾画笔,长期很少作画的人,要举办个人画展。要办,就郑重其事地干,筹备了两年,1996年我举办了第一次个人画展。
展览即将举行,我特意去许麟庐老师家,请老师参加开幕式,也是请老师检阅一下我这个不专心学生的成绩。我为先生备了专车,但老师和师母还是坚持自己坐公交车来,使我非常不安。先生宽厚,每一张画都仔细看,多予鼓励。尤其让我感动不已的是,先生为我的画展题词,老实说我送给你八个字“勤于笔墨,独辟蹊径。”老师真是太了解我了,前四个字是老师知道我近多年忙于演戏,动笔作画少,嘱我“勤于笔墨”其实先生这以前就屡屡告诫:“天野,要多画啊!”后半句“独辟蹊径”让我体味更深,许先生承传白石老人“学我者生,似我者死”的深意,鼓励我走自己独特的艺术创作道路??师训难忘啊!
两年后,1998年,我举办了第二次个人画展,这是我自己拿准主意办的,既然决心画了,看看自己有没有一点儿长进,也可以说,这次展是为自己举办的。我请恩师许老题了展名,当我去先生家时,先生已经认真写了数纸,从中选出一张给我。
我对许先生说:“您应该举办一次大展啊。”但先生平淡地说:“不办。”师母说:“天野,你们多劝劝他,他总是说不搞画展。”我真觉得当世老画家中,许麟庐先生应是大写意花鸟的领军人物,应该让人们见识一下。我也没见老师心情有怎样不好,当然,这也是他一贯胸怀豁达所致。但先生还是说,不办展览。我告辞出来,老师送我下楼,我每次去,他都坚持一直把我送下楼直到车站。就在向外走的时候,先生又平静地对我说了一句:“天野,其实我手里有画。”我明白这是指,真要办一个画展,作品是现成的。
若干年后,我忽然接到许先生电话:“天野,你来一趟,我要办个人画展了,你帮我送一部分请柬。”我分外高兴,马上就去了老师在方庄的家。老师说:“你们不是都鼓动我办画展嘛,办!该请的人太多,有些演艺界朋友的请柬,你帮我送一下。”我欣然奉命,比筹办自己的画展还高兴。
许麟庐画展在中国美术馆开幕,作品布满正中三个大厅,观者如潮。我不但每天去,而且上下午都去,随先生学画多年,一下见到这么多精品,且大幅甚多,机会难得。
许麟庐画展引发轰动,媒体纷纷报道评论。那天,许先生打电话来:“天野,你再来一趟,好几家报纸要采访,我不习惯说,你帮我跟他们讲讲吧。”我遵师命前往,反正每天也都去展厅。先生还找了他另一位学生宋涤参加。各路记者纷纷提问,先生总很简单作答,让我和宋涤说,我想,多谈专业,报道也未必讲得清晰。我告诉诸位采访者,你们可以了解一下,许老师和他的老师白石老人的关系,就对先生的人品、画格知道更清楚了。众人对此也很感兴趣,然后更多是由王龄文师母像拉家常似的回顾往事,为什么许先生和“二哥”苦禅先生是白石翁最得意的弟子……印象很深的还有一件事,师母说,当年齐老师年迈怕冷,是王龄文师母把自己一件黑丝绒坎肩为老人改做了一顶帽子,大家经常看到的白石翁晚年照片,包括吴作人所作齐白石油画像上,老人戴的就是那顶黑丝绒帽子。
年逾九旬笔耕不辍
我为恩师许老高兴。这一年里,他的子女为他办了四件事:画展获得极大成功;同时出版了精装大型《许麟庐画集》;再有就是化迟选址以二十亩地为先生筑起一个中国园林风格的庭院,仍以“竹箫斋”名;延续先生当年创办和平画店之意,在日坛一隅建成一座含画廊、文人雅集的场所,取名和平艺苑,环境、规模、布局陈设都尽精致,保持了当年和平画店的人气。
2006年秋天,许先生打电话,邀我去位于顺义的竹箫斋。因为前不久我曾对老师说过,今年天寒之前一定去看望他,以为就是这样约定在今天,我就和狄辛同去了。在路上才得知,今天是老师90大寿,我分外高兴,事先没有准备,幸好是因为第一次到这新庭院去,事先为老师选了一桩盆景带去。
一见老师,我忙说:“事先不知先生九秩大寿,匆促间也不及备寿礼,实在不安。”许先生指着已摆放在几架上的盆景说:“这就太厚重了,难得你们夫妇都来看我。”其实,今天先生大寿只是设家宴,除家人外,只我和狄辛,还有荣宝斋两位总经理马五一和雷振方受邀参加庆寿,振方也是许老的学生。先生如此厚待我们,我心中更充满感激。
先生九秩高龄,心情大好,带我们看他长七米的画案,在这里每天作画,而且最小也是六尺整纸。化迟取出近期画作,一一展开给我们看,题材多样,笔墨更健,且着色更丰富大胆,充满生机,画中洋溢的是老师的多彩心境。
一次温馨的家宴,许老儿孙绕膝,我们四人也融到这和谐的家庭中,为恩师贺寿。
不久,许麟庐画展再次在中国美术馆推出,仍是布满中央三个大厅,都是先生在竹箫斋的近作,每幅为六尺整纸乃至丈二以上巨作,人们看到九旬老画家笔墨苍劲不减,并更富童趣。
展览还有很别致的一部分,数十幅展品是与师友弟子的合作,从白石老人为麟庐先生画上题字,许老当年与苦禅师兄的合作画,与其他至交好友合作的书画以及众多门人学生所画,由许老辅笔而成的作品。其中,有我画鹰先生辅景的一幅,北京展后,又连续去山东等地巡展。
去年化迟打来电话,说:“老爷子要办九十五岁画展了,都是近期新作,并且请你作为弟子代表,在开幕式上说几句。”可不是,又五年过去了。许麟庐九十五岁新作展在北京画院举行!面对老画家新作,人们兴奋无比。更令人高兴的是听到一件喜讯:温家宝总理写了亲笔信,祝贺许老九十五岁大展。
在人们像过年过节的欢悦心情中,画展开幕式启动。许麟庐老师和王龄文师母到场了,我作为代表讲话,该讲些什么?就讲和老师曾经相处件件难忘的经历吧!每当一位发言者提到许老仗义待人或书画上的贡献事例,在座就有人慨叹:“这都应该写出来啊!”
先生的一生都该写下来啊。
许麟庐档案
许麟庐,又名德麟,山东蓬莱人,1916年10月19日生。国画家、书法家、书画鉴赏家,是中国美术家协会和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中山书画社副社长等。
许麟庐自幼秉承家学,酷爱习书作画。1939年后受益于溥心畲先生在绘画、书法理念和技艺上的指点;1945年拜齐白石为师,伴随左右13年得其真谛。他从事笔墨丹青六十余载,博览研读近万家历代名家作品,吸收了石涛、朱耷、吴昌硕等诸家的笔墨技法并创造性地吸收了民间艺术和京剧艺术融入自己绘画之中,经半个多世纪的刻苦敬业形成了个人独特艺术绘画风格,其作品在国内外享有盛誉。许麟庐于2011年8月9日晚6时13分在北京去世,享年95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