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鸿增
二十多年前读《石涛画语录?海涛章》,其中论述海和山审美共性的独到见解,令我颇感兴趣。从那以后,我就寻找石涛有无画海的作品,然而很遗憾。于是我转而期盼能见到今人画出这种感觉的作品,但还是遗憾。最近赏读山东籍名家张登堂的山水画,无意中却发现了好几幅气势浩莽、笔墨新颖的山海共美之作,不由分外惊喜。张登堂在中国山水画坛久享盛名,成就多多,而我对他的专注,却是从山海共美切入的。
石涛先论山类似于海的审美属性:“山有层峦叠嶂,邃谷深崖,岚气雾露,烟云异至,犹如海之洪流,海之吞吐。”这就是说,山的变化形态??高低起伏,层次前后,烟云岚气缥缈等,如同大海的波涛翻腾,激流吞吐。
反之,石涛认为海也有类似于山的审美属性:“海之汪洋,海之激啸,海之蜃楼雉气,海之鲸跃龙腾,海潮如峰,海汐如岭,此海之自居于山也。”这就是说,海的变化形态??波涛汹涌,望无际涯,蒸腾变幻,潮涨潮落等,又如同山的峰峦起伏,气韵恢宏。
石涛还认为,画家对山、海的感受,只有连贯一气,发现共美,才不是“妄受”。关键在于画家是否它们的知音,是否能够感受其美,并通过笔墨表现出它们的神采韵致。
观赏张登堂创作的《蓬莱仙境》、《黄海闲钓》、《中华魂》、《黄山松云》、《泰岱旭日》、《雄峙》等作品,我似乎感受到了与石涛的论述遥相契合的那种审美境界。它们元气淋漓,意象壮阔,大开大合,大美无垠。前三幅着意于沧海大河的绘写,浓墨勾皴的山岩与浓墨挥写的水浪,形成了重与轻、厚与薄、静与动的对比统一。《黄海闲钓》中那处变不惊的浪漫豪情,大有“乱云飞渡仍从容”的气概。《蓬莱仙境》中那横空出世的岩间劲松,将沧海与蓬莱贯通一气。我曾有幸去过蓬莱,我为张登堂敏锐的观察力、感受力和艺术创造力而欣羡。《中华魂》虽是写黄河壶口大瀑布,却画出了大海般的气势。惊涛拍岸的视觉美感,撞击出令人震撼的心灵交响乐章。
值得提出的是张登堂花海水颇有独到之处,打破了历来以线条勾描为主的模式,而采用淡墨大写意的笔法,以类似于画山石的湿墨皴染和画花鸟的湿墨点?法,快捷而灵动的挥写出波涛汹涌的大气势,大意象。尤其巧妙的是留白,虚白的流动气脉犹如鲸跃龙腾,而且自然地产生了光影变幻的运动感。这种看似轻松而不经意的笔墨语言,其实是画家几十年锤炼的结晶。套用戏剧界的一种说法:“画上一分钟,画下十年功。”
张登堂画山早于画海,代表作如前述之《黄山松云》、《泰岱旭日》、《雄峙》等巨幅,分别陈列于中南海会议室、钓鱼台国宾馆、人民大会堂等重要场所。这些作品都是画家长期静观默察、现场写生、心灵感悟自然生命、搜尽奇峰打草稿的产物。画面章法开阔,博大浩莽,群峰峥嵘,烟云流动,生生不息。笔墨风格坚凝而灵动,浑厚而秀润。可以说,他笔下的山川既像是顶天立地的巨人,也是中华民族精神的象征。同时,高山之美与大海之美的共性,那种纵横吞吐的节奏,云涛翻滚的气象,也在画家笔下得到充分展现。
当我进一步走入张登堂的艺术世界,翻检他历年来的作品,慢慢产生了一种“故友重逢”的感觉。细细想来,其中原因有二:一是因为他走过的创作道路,很接近于我所熟悉的江苏新金陵画派之路,即贴近生活,反映时代,关注现实,关爱自然。二是他在笔墨语言方面,曾吸收了傅抱石、钱松?、亚明、宋文治、魏紫熙等前辈的营养。这两点发现,使我既有些意外,又多了一份亲近感。齐鲁本是孔孟之邦,自古与江苏省有许多文化交流,书圣王羲之不就是不是从山东到南京的吗?
1944年出生的张登堂成名很早,1959年在济南艺术学校美术科学习时,就有作品参加山东省及济南市美展。1963年的《泉城一角》,足以显示出它已具有相当的写生功力,并掌握了一定的笔墨写实造型技巧。这对一个20岁的青年来说,是相当不易了。1973年从写生中得来的作品《淮河工地》、《水上人家》,带有那一时代的明显特色,但在当时“红、光、亮”的程式束缚下,他仍然坚持了以水墨为主调的艺术处理,这又表现出他对中国画本体语言的追求。
“文革”结束,拨乱反正的春风乍起。1978年春,文化部成立了中国画创作组,主要任务是为荒芜已久的党和政府各大会议场馆及外事部门等创作“布置画”和礼品画。张登堂幸运的被邀去颐和园藻?堂作画。当时创作的主体是李可染、李苦禅、黄胄、钱松? 、亚明、宋文治、魏紫熙、关山月等老画家,年轻的张登堂竟能位列其中,是时代机遇,也是对他个人艺术水平的认同。他果然不负期望,从当年创作的《云桥飞瀑》等作品中,可见笔墨气韵已见趋深厚。应当说,这一阶段对名山大川的游历写生及与老画家们朝夕相处的经历,对他此后山水画创作水平的提升,有着关键性作用。后来他对创作大幅画的掌控能力,也是在这一阶段培养锻炼出来的。
张登堂后期山水画创作的升华,除了前面我一开始所述的山海共美大气磅礴这一类风格之外,还有其他表现形态。他有一类作品特别擅长于于以大树为主体,其下穿插乡土风光。往往以粗壮有力的笔触挥写出苍郁虬曲的老树枝干,从右侧横入画面,甚至占据大半画面,生命活力跃跃然,尽展力之美。左侧则用细笔淡墨写出中远景,对比中相映成趣。如《榕荫》中大榕树与小桥流水人家的组合;《清水江之夏》中老树枝桠与江中游泳者的组合。这些作品巧妙地运用了大与小、曲与直、重与轻、粗与细、刚与柔、干与湿、浓与淡诸种矛盾因素的对比而和谐统一,产生特殊的艺术效果。在人类对生存环境倍加关注的当代,这类作品更发人联想。人类社会是在大自然的庇护下才得以生存、发展,荫荫如盖如伞的大树,正是大自然伟力的象征。敬畏自然、关爱自然,乃是现代人生命意识觉醒的重要标志。张登堂的山水画有意无意的传达了这种精神内涵。
对于树木的钟爱,对于树木的人性化感悟,对于树木不同艺术手法表现力的追求,似乎已是张登堂山水画中不可或缺的要素。蓬莱岛上的苍松,横空出世,宛若蛟龙,俨然是海岛仙境中的神物;泰山旭日中的巨松,争相挺立,峥嵘崔嵬,成为中华民族英雄气概的化身;天山脚下的雪松,呼应着皑皑莽莽的雪山和牧民,恰似屹立在祖国边疆的钢铁卫士;天台古刹的梅树,仿佛在雪花中翩翩起舞,散发着玉洁冰清的佛家气息。最令我难忘的是《不朽的胡杨木》,以坚如屈铁、浑如斧劈的笔法,挥写扎根于沙漠荒野中的生命之树胡杨,枯于新芽,枯而不死,屈曲倔强,何等的伟大!只有对大自然生命力充满敬畏之心的画家,只有赋予生命激情的画家,才会画出如此审美境界。
张登堂山水画艺术语言丰富多姿,淳熟自然。他既吸收了江南文人画的笔墨传统,又借鉴了新中国山水画创作意境的有益经验,在整体上呈现出一种既高雅而又通俗的艺术格调。笔墨技法始终为构造一定的意境、情境服务,为塑造具体物象的形态、神采服务。而且他练就了多方面的绘画才能,人物、花鸟无不下过功夫。且看他山水画作品中那些往往被称为“点景人物”的形象,哪怕画的再小,也是栩栩如生。如《黄海闲钓》中几位垂钓者,《清水江之夏》中十多位游泳者,都准确而生动。他偶作花卉亦佳,如《秋月图》中月光下摇曳的芦苇,《荷花鳜鱼》中的泼墨大写意,皆颇有看头。这又使我想到了钱松?,钱老不仅是山水画一代宗师,而且花鸟、人物也很擅长。他曾说:“山水画用笔内敛,意多在收;花卉画用笔恣肆,意多在放,放而必须凝练,就要收。专画花卉者,偶尔画山水者未必佳;专画山水者,画花卉未必佳。”他还举了沈石田、徐青藤、石涛、南田、华新罗为例。我以为张登堂也属于这种类型。需要补充的是,对于花鸟、人物技法的多方面掌握,并将它们有机地融入山水画创作之中,定能更增强山水画的艺术表现力。
张登堂已然造就山海共美、意向融通的艺术风采。如果说,当代不少画山水者其实并未登入山水画堂奥,那么,对于张登堂来说,确是早已登堂入室,而且深得奥妙了。
2011年6月上旬写于北京东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