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童年时期的南京到后来的香港,再到移居加拿大,而到了近古稀之年,又再次重回心中的故乡南京定居??这是傅抱石二女儿傅益璇的人生轨迹。
“二姐特别要强,父亲对她有求必应。”这是傅益瑶印象里的傅益璇,如今,那个傅抱石“对她有求必应”的二女儿已成了一个温暖、通达的长辈了,然而那些数十年前 自己做女儿的记忆与往事却依然历历在目。在傅抱石先生诞辰110周年纪念日前夕,傅益璇在三联书店出版了她有生以来的第一部书《傅家纪事》。
澎湃新闻:关于《傅家纪事》,你的写作初衷是什么呢?
傅益璇:我写这本书只是为了写一个女儿眼中的父亲,而不是一个名家的后代。傅抱石在我心目中就是“一个爸爸而已”这么简单。我并没有想在我父亲的艺术成就方面得到更多一些的发言权,也没有做这方面的权威的意思。
澎湃新闻:我觉得你的写作方式一定或多或少受到与你父亲绘画心态影响,一切发自内心,自然从容,读来也特别感人。
傅益璇:处在我父亲的那个年代的画家的心态和想法与利益挂钩的可行性要少得多,画无所图,环境干净很多。而后社会产生了很多变化,如果想要再返回到一个纯粹的文化环境中去,真的是需要很多生命的更替去换来的。
澎湃新闻:不由想到你父亲所绘作品中常见的魏晋高士,可以看出作为一个大文人,他所寄予的情怀。
傅益璇:实际上他的文化理想很深远,即便他所处的年代会经历过1950年代的运动,但因为二三十年代在中国以及早期他在日本所接受的教育,他为人的性格和他的价值取 向基本保持不变,是很纯正的。到了新社会,当然在精神的适应上比较困难,当时是为了生存必须转变。那时候他还是有绘画的空间的,刚开始我们家庭是统战对 象,算是处于既得利益者的群体,也正是因为他没有政治上的企图,不想当官,否则不仅艺术上会被迫停滞,在文化大革命所受到的伤害会更深
澎湃新闻:这跟个人的人格特征有关。其实从反右开始直到以后那段时间的现实生活是充满艰辛的,你感觉他是靠什么支撑下来的?
傅益璇:我想就是信念,有信仰的人我都会对他另眼相看。我父亲的信仰是对中国文化的热爱:是因为对中国的古代文化、古人的情操的向往,内心中对自己必然会有要求,必 定有所为。不是去做圣人,至少希望自己贴近这个文化。最后,兴趣变成乐趣,变成人生最大的享受。包括我也受到我父亲的影响,我在加拿大的时间里生存是靠斗 争的,许多东方人想尽办法进入西方主流文化,但西方文化的某些表现,在我看来是为了自我感觉良好的一种伪饰。我在中国与加拿大都居住过,对比之下,中国有 力、有礼、有节的文化是我更认同的。我父亲对他母亲的孝顺,影响了 我这一辈整整一代人。父亲的家庭中:妈妈是目不识丁的菜贩出身、妹妹的丈夫是个普通厨子,但文化层次都是次要的,我父亲都十分尊重他们。在中国的文化观念 当中,人其实是得到很得当的尊重的。父亲从外面回家,我们小孩子自然都会站起来,说:“爸爸回来啦!”或者帮他拿东西或者为他做其他的事。这之间只有奶妈 不为所动,因为她不知为何要站起来表达尊敬,但父亲依旧十分谅解她。在父亲的文化认知里面,他是偏向同情社会低微的人群的,他一直持有包容、将心比心的心 态。他教会我,即便你身处在这个时代,这个时代的好跟坏是不会随你而动的。
澎湃新闻:在文末你说你母亲说你父亲是无处不聪明,就连选择何时走都像经过考虑过一样??他在“文革”风雨欲来的前一年离开了人世。
傅益璇:是的,文人经常活一个气??刚烈之气。他不是在乎吃喝,而是精神上的抒发。如果突然一下不让他发声,比判他坐牢还要难受,所以他们生不如死。我想,如果能够 做到对不同的人的理解、能够很迅速的将自己代入对方的角度当中,这是一样很重要的能力,哪怕你要理解的对象是古人。这样的话,你所表现出来的东西就是真情 真性可以感动人的。
澎湃新闻:你从艺术上怎么理解你父亲的?经过这么多年风风雨雨。
傅益璇:他所有的艺术,其实与我本人身上所体会的点点滴滴是一样的,那就是:真情真性,他追求他心中所有的东西。我不认为他的画和我之前所提到的生活细节有什么区别。对我父亲艺术的看法,轮不到我说,我父亲的艺术在我面前是高山仰止。
艺术不是空的,是在真实的一个人身上发生的。他不是一个精神的象征,他也喝二两酒、也要如厕,与隔壁的张老汉没什么区别。我所描写追忆的傅家生活琐事或许不是最符合现在市场所需求、所想要了解的,但其实这是最根本的东西。
讲到最后,其实艺术的最高层次是“魔鬼的”,也就是:没有章法、没有目的、没有行为准则。不要去计较画的效果,这些都是技术必须经历的过程。你所拥有的精神一定要小心保护它,而后技术上再可以追赶。技术其实就可以把它当做一条流水线那样看待。
父亲和他的酒
文/傅益璇
父亲有一方非常著名的白底朱文闲章,刻着“往往醉后”四个字,通常会钤在他的得意之作上,颇有些自嘲的意味呢!
但父亲确实是爱喝酒的,一生与酒结下了不解之缘,是艺术界人所共知的。 酒对于父亲有很深的意义,尤其是在他的绘画艺术里,酒更是起着微妙的作用。比方说,父亲构思画作时总是有一杯在手,以畅思路。在画的过程中,亦要有一杯来 振奋情绪。当画得顺手时,则要喝一杯一鼓作气。不顺手时,更要喝一杯来排忧解难。如大功告成,兴奋之下那就更要痛饮几杯了!平日里和朋友高谈阔论时,一杯在手那是常事,就是晚上灯下读书也常有一杯相伴。总之,在父亲的生活中,酒是无处不在的。
在傅厚岗客厅的黄色柜子里总是放满各种酒的,有绿豆烧,有五粮液,还有汾酒和茅台。但父亲平时常喝的却是高粱酒,有段时间也爱喝金奖白兰地。我印象最深的是五粮液,因为有一次母亲错手打碎了一瓶,家里顿时弥漫着浓浓的酒香,足足熏了我们几天呢!
父亲一直有血压高的毛病,所以父亲无酒不欢的习惯,母亲一直是非常担心的。除了经常劝阻之外,甚至将酒瓶藏起来,佯作家中无酒。但母亲为人太老实,是怎么也 “玩”不过父亲的,往往黔驴技穷,自动拿了出来,总之是照喝不误。我曾多次见到父亲将高粱酒瓶藏在中式长衫的宽大袖筒里,悄悄地带到楼上画室。对父亲那种“不要告诉妈妈”的风趣表情更是心领神会!小时候经常见到父母亲为酒斗法,十分有趣。
在傅厚岗的客厅墙上一直挂着一副清人的对联,镶着精致的红木框,上联是“左壁观图右壁观史”下联是“有酒学仙无酒学佛”,好像是隶书,豪放而潇洒,据说是一个和尚写的。每当父亲手捧一杯微呤之时,我总是要偷偷笑他只能“学仙”而不能“学佛”了,因为父亲总是“有酒”的呀!
不知为什么,父亲的酒在我心里也成了很重要的事。记得我十岁那年,在一个大雪之夜,家里有客人来吃饭而酒却不够了,母亲正发愁,我就自告奋勇要去买。谁知雪深路滑,寸步难行,我不断跌到又爬起来,但双手紧抱着的金奖白兰地却没打烂。
一九六四年我随学校去苏北涟水县参加“四清运动”,听说有个工作队长是泗洪县“双沟大曲”酒厂的厂长,就立即想起父亲爱喝此酒,几经拜托终于买到两瓶顶级 的。待过年回家时,像宝贝一样抱在怀里,在长途汽车上颠簸了六个小时才带回南京。父亲见到非常高兴,连连感叹说:“我璇子也会帮我买酒了……!”见到父 亲十分欣慰,我还后悔没有多买些给他。谁知第二年父亲就去世了,我就再也没有机会为他做这件事。
说起父亲喝酒,在我们家里是时时能体会到的,我虽然从未见过父亲喝得大醉或酒后失态,但如果是心情不好又喝多了的话,就会在我们兄妹身上发现许多他不满意之 处,甚至为一些平时并不在意的小事和母亲发生争执。照母亲的说法是“找碴”,照现在的理解就是“要个说法”,令母亲哭笑不得。而且往往是一家人晚饭时候, 所以母亲也常因此而吃不好饭。我们当然是绝不敢出声的,唯有赶快吃完溜走。这是我唯一不喜欢父亲喝酒的时候。
父亲也深知这种癖好是个隐患,称之为“病”,而且还说“二十年来,此病渐深”。但又细数唐伯虎、陈老莲、高凤翰、许介友等大师皆有此癖,就连他最敬佩的日本 大家辛野梅岭、桥本关雪等都是同道中人。更令人无奈的是他似乎不以“早逝”为虑,因为唐寅、徐悲鸿皆早逝。总之,父亲对喝酒虽然有些无奈,也并不理直气壮,但“喝酒有理”的心态是毫无疑问的。
酒和父亲的关系是很微妙的,并不只是“爱喝酒”那样简单,其中的心态也不是别人可以真正理解的。当我站在父亲的画面前,感受那蒙蒙烟柳里荡漾的春意,那如醉的枫林里透出火一般的 炽热,还有那满纸潇潇的泼墨山水,烟雨弥漫的苍凉,更有那气势磅礴、奔腾不止的瀑布,都会深深地被感动。这样的心胸气魄,这样澎湃的激情,手中的笔,面前 的纸,又怎能表达万一?艺术家生命里的激流冲破了这一切,怎一个“醉”字了得?我大概是能明白父亲在“往往醉后”里蕴藏着的巨大的热情。
父亲是死在酒上的,一九六五年九月,上海虹桥国际机场落成,父亲为此画了一张大画,东道主派了一架飞机来接他去参加典礼。父亲爱喝酒的名声远播,各方人士热 情有加,从下飞机就没停过喝酒,都是高浓度的茅台。几天下来已经远远超过他能承受的酒精量,加上旅途劳顿,应酬不停,直到上飞机回南京。听母亲说,父亲回来后心情很好,但很疲倦,脸色也差。午饭后就如常去午觉,并叮嘱母亲几点钟一定要叫醒他,因为下午要去省人委开会,不可误事。
这时正好有朋友来聊天,忘了时间,等到母亲匆忙赶上楼时,父亲己呼吸急促,脸色发紫,嘴唇发乌,差不多已陷入昏迷。母亲慌了手脚,冲下楼去打电话,突然听到父亲大叫了一声,震耳欲聋,然后就彻底地静了下来……。父亲就这样走了,事先没有人可以料到,当然他自己也没有料到,临终时没有留下任何遗言。
我深知是酒害了父亲,令父亲过早去世。但我并没有记恨父亲的酒,也没有后悔当时没有坚决地阻止他喝酒。父亲喜欢喝酒,自有他的道理。也许他在微醺之中,能感受到心灵的翅膀无比的自由,冲破那些压抑在心里的晦喑和苦闷,释放出一切。
父亲离开我们已经很久远了,家中兄妹已无人饮酒。但每逢清明去拜祭父母亲时,我仍会绕着父亲的坟墓倒上一瓶上好的茅台酒,让那竹林掩映的墓地弥漫着浓浓的酒香,我深信父亲是一定能闻得到的。(本文节选自《傅家纪事》)
来源:来自澎湃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