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悦浦
胸中丘壑在,笔底波澜风。
读张仁芝作品,便有此会心处,深味其求道精神。
张仁芝,当代中国画家,绘画、书法载誉艺坛,尤以山水擅名。其技专特,其艺独悟,兼诣并呈。志于道,浩博画学深沉求之炼识通今,颇得文缘道脉,入“不即法、不离法”之境,芬奇一吐,蔚荟完聚。近读其著作数卷,新作若干,随感在心,略述一二。
道,行之而成
画家,当为学人。
张仁芝少而向学,对文化艺术之倾心、兴趣之养成,成为长期从事艺术创造的根基。1953年张仁芝入中央美术学院附中,成为我国美术教育从中学抓起的首批优选者,1962年从中央美术学院中国画系毕业后入北京画院,成为专业画家。从青少年开始就把绘画艺术当做人生最本分的事来做,深知不为一己之事,须承续艺术创造的历史责任,从未停下过脚步。
纵观张仁芝从艺道路,可从三个阶段解读。
其一,青年时“问道”。上个世纪60年代初,青年张仁芝(按现在将青年划定在45岁)以优长之技艺,很快成为共和国新一代创作主力。60年代到“文化大革命”,是中国政治运动最为动荡时期,艺术家要“为政治服务”、“为无产阶级专政服务”,创作有诸多局限,如政治题材决定一切,大一统形成的类型化单一化等等,不但泯灭艺术家艺术个性,而且一旦违背政治要求还会遭遇批判。在这种过分依赖政治,社会又相互胁从,和有限的创作环境里,张仁芝还是想尽一切办法提高技术水平,在政治与艺术的缝隙中寻找属于自己的创作领域。此时的“问道”,是在特定情境中如何张扬技艺能量,尽可能地寻找正确的艺术创作规律,建立较为独立的作品面貌。虽然艰难,他坚持了下来。
其二,中年时“悟道”。张仁芝进入不惑之年迎来了“改革开放”,中国的艺术创作由此出现了重大转机,张仁芝也在新时期初始阶段强化了艺术思考,他认为:“多元并存是艺术发展最根本的道理。社会人群情感情绪的复杂多样决定了艺术创作在取材与艺术风格上就应该多元化。”可见,其心怡然,其论灿然。
艺术的多元思考涉及到:艺术能否脱离政治独立发展?艺术家个体能否允许多角度思考问题?艺术评价机制如何回归艺术本质?艺术家和艺术流派对艺术发展有何种话语权,生存权利能否得到尊重?艺术思潮能否保障和谐发展?等等。社会一时间要求艺术领域中清除不合理的垣墉,厘清陈旧的审美定式,承认多元就是开拓新的思维空间。在众多艺术家的努力下,艺术多元发展格局终于形成。或许有人认为艺术多元发展是评论家们探讨的问题,其实不然,“多元发展”正是在一线从事创作的艺术家们身行力践的结果,“理论”不过是创造之后的梳理。张仁芝此一时期创作的山水画等作品,印证着参与实践多元思考的历程。纵然在上个世纪80年代初期美术创作脱离了“为政治服务”的限制,但艺术家们在寻讨多元发展时并不是没有风险,如一些中年画家在尝试“变形”时也有过困惑和压抑,面临过反对“精神污染”、反“资产阶级自由化”的政治考验。美术界的多元变革成果之一,是中国画现代水墨探索,这是起始于在北京画院和中央美术学院一批从事创作的中年艺术家的创新探索,如卢沉、周思聪、张仁芝、贾又福等,他们在认真地思考了时代的发展脉络后,毅然走在了前列。因着多元思考的形成,也使中国美术“本体”大讨论得以实现,能够把当代艺术放到历史和世界时空中加以比较,拨乱反正。
一个画家独立之“元”实现了价值,“多元”才有意义。从“问道”进入“悟道”,张仁芝作品锻造了时代需要的“含金量”,融在了多元之中。进入中年时期,张仁芝专事山水画创作,又有了这种思想基础,其作因而新之。
其三,耳顺后“循道”。循道亦需“法眼”,需要内心智慧的独启,要“悟道”就要“解蔽”,以疑决疑,决必不当,必须综合认识事物。因此,不抱怨以往的制约,找到解决问题的途径之后,“不离道”,成为张仁芝年过耳顺之后的主导意识,尤其在进入本世纪之后的作品中,表现出了游刃有余的自在。
作品是思想的表露、外化,每一件作品都是思考的结晶,我们看到了张仁芝的艺术思想的蜕变进化过程??寻“道”,悟“道”,不离“道”。儒家说“道不远人”,求学术、求思想者立,张仁芝的自信源于此。
学,以道观之
学与道的价值也体现在对古往艺术传统与当下创造现实的熟稔。以道观之,也是要对传统的认知和对自然万物的认识,舍此,艺术难有根基。学,必入传统,传统有如长河,发展之变化、民族之特点、地域之特色、时代之特征、历史之承续等等文化积淀,涵溶其中。作品犹如岸畔之卉草林木,受惠其育,凡丽花佳木必是历史长河流经之处的标志。正是这些“标志”,让我们知道传统的宽度、厚度、速度、深度。
对传统的正本清源。
传统又是一个综合体,如“民族艺术传统”的“民族”就不会是狭义的,而是创造主体。传统有时代特定性,不同历史时期创造着不同的艺术品种和样式;传统是丰厚的,既有文艺思想方面的遗产也有技艺发展方面的典范;传统是前人智慧的延续。披览、临摹前人的优秀作品以汲取精华,阅读、深味历代画论以感悟哲理,最终是要变革与创新。以道观之,应有开阔、包容、宽厚的心态。
观察张仁芝的“求道”精神,有“朝闻道”求其悟的开慧。从他的笔墨情结中可以看到接续艺术创造的传统成果,古代一些熠熠发光的因素不同程度地体现在他的画面上。把古人的东西融透身心,张仁芝自有“功德”。
开阔视野识鉴中西,丰富对传统的认识。
东方的求“道”,西方的求“真”,所谓“中西合璧”者,一直纠结在上个世纪西风东渐之后的中国画界。以西方素描为基础再假以中国画传统技法“造就”出了无数的“现代”画家。拥戴者有之,诟病者有之。以道观之,何去何从的研讨,波澜不断。就在张仁芝前后几代艺术家身上,学院素描教育成为中国画创作的基础训练,必然会有中西两种造型观念缠绕在创作中,在重新寻获古典传统的时候,免不了还要有一番挣扎。张仁芝在作品中寻求纯正的中国绘画品位,当然离不开写实的视野,在考究体实中找到境界,因而他更重视中国文化气脉的养成,减少素描痕迹,把中国水墨技艺发挥到极致,并在诗书画印上综合出自己的品格,文翰相励,乃学有味。
物我两通,把握山水画的本质。
张仁芝重视表现客观世界的主体认识。以道观之,“物我”有相通之处。古人曰“因其所大而大之,则万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山水画表现,没有这种自我涵融胸怀,就很难把握作品应有的气韵境界。考验的并不是中国画山水画的纯粹技艺,而是天地万物为人世间酿就的天地精神在画家头脑中形成的智慧,能否把作品作为这种智慧的载体。在山水创作过程中,认识到客观景象自身的价值,参悟万物自身的美妙,触境会心,思索愈深,作品就能够张扬精神意蕴。鉴于此,细读张仁芝的山水画,艺术表现纯任自然,有“与天地独往来”的自由。“自然”与“道”合一,不可强索,这就要有一种质朴的发自内心的真诚,以大美无言审美之心,一意精诣,自当悟入。
总而言之,张仁芝的治学理念是,张扬现代,回归传统。
法,日用即道
张仁芝说:“在创作中,我想创造一种纯洁、宁静的理想境界。”
达到这种境界在于“法”。
创法,用法,一旦“法”发展为思维体系时,即为道,故,日用即道。
明代“日用即道”的思想,也是王阳明“不离日用常行内,直造先天未画前”思想的延展,并不神秘,以此认识艺术家的日常艺术行为,寻求道本、道理、道法、道统,发挥主体性,强调创造意识,成为艺术行为准则。道,须从自己心上体认,不假外求。也要知道,“道”不是深不可测高不可攀的,而是存在于日常所作所为之中,只要诚心所使便能感悟到。
且看其笔墨。
画家法之道??法至道,就是要形成自己的语言体系。在张仁芝的作品中,我们可以见到其“技进于道”的探求:水墨与线条的把握。水墨见功,线条见力,作品中有这种光洋自恣,尤其近年之作笔气爽快,笔力古拙挺拔,发挥可喜,读之鼓舞而有得;丰富与概括的把握。山水万状,清奇之充,颜色之著,妍美奚备,张仁芝取丰富之态,提炼为程式符号,表现在画面上,或万壑松风,或泉瀑以泻,或墟烟野岚,或水清山静,以自我艺术语言展现其风神;外界与主观的把握。自然世界自有挺特奇崛之气象,张仁芝居然在眼,蕴育在心,画山,豪爽俊迈,浑沦磅礴,画云,岫云无意,高闲远淡,画水,浩荡以流,夷雅恬淡,画树,色泽丰茸,清新流丽……凡此种种,见森整之态,有衡度,见章法;现实与精神的把握。张仁芝在后期多画清荷,只见,荷花千朵四溢光采,芙蓉一支八面清香,呈写实之美,析其神韵,如清丽之为气,如精炼之为骨,如疏野之为质,如此浓致隽雅,真画家之本也。这一切的实现,全在日常在术与道上下得功夫。
且看其知行。
中国画家常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强调的是应不断地调整艺术家的“知行”关系,读在于知,行在于践。有种误读“行万里路”为写生,其实出行一路的观察,应把艺术所思所悟留下“求道”的精要。观察中,面对造化,要有“扶摇直上”绝云气的高瞻远瞩,“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睨于万物”的淡定平和,对草木天地怀有敬畏之心,方能以“道”入“技”,由“技”入“神”。当下生活节奏与诉求应接不暇的时刻,“行万里路”之壮游对画家来说已为奢侈之举,然而造化在抱,元气弥漫,不可或缺。道不远人,只惠于得道者,张仁芝有此敏悟,见笔,见力,见墨,见气,自然为宗而笔墨不枯,真迹灵境则横生笔外,作品自然具有绘画审美意义和价值。
正是有了知行的认知,张仁芝于80年代的探索,试图改变写实的拘束,强调画面的形式感,无意风潮兴衰,不逐时好,淡然自守,潜心于技术的克己研几。这非但不会失去强强对话者,反而能够排除社会浮躁的因素为自己打开真正的艺术之路。
且看其老当。
张仁芝有了自己的创造理念之后的创作岁月,作画没有了刻意作为,当有“解衣盘礴”之放松状态。“法者,天下之至道也”,故立艺之道出于法,掌握道与法,应是艺术家创造的生命存在形态。张仁芝的创作方法,其“谋道”,就是在寻找绘画的规律,其“忧道”,是随时校正自己的艺术理念。在其后期的创造中,能够张扬个性,凭借对世界的认识和对艺术创造的深入理解,创意频发,随性而为,创作自为自由。如此,创作出了“北方大野”境界。
日用即道,是日常求道、得道的过程,是不断思考过程,画理、哲理均于出此。
艺,中道而立
画家终年劳作,获著作等身,最终定要升华至高之境??艺。
孟子曰“君子中道而立,能者从之。”仁心而诚恳,平和而明德,以一生之智慧劳作,为社会贡献艺术,所以,张仁芝很赞成“为社会为人生而艺术”,是其从艺的心力。
中道而立,下自成蹊。艺术致中、和,作品面貌自然和平敦厚。“中也者,天下之大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中庸》)能够成功地掌握自我和艺术之本然,由心和、人和到天地和,求得从艺之和谐。中者??德厚之本。学者中道而弘,得其本然之善,全其性德之真,方成人成艺。荀子故说:“道之所善,中则可从。”和者??稳健之品格。往者过,来者续,本无一息之停,中道而立,跟上时代的发展,画家以沉稳之心行走艺途,必有所得。
张仁芝作品的和平敦厚,由此获取。以此观察仁芝的艺术整体面貌,基本品性具有了中国传统“中庸”思想的体现。中,是各种艺术之力相互作用下得到平衡,故,涵养以昌其气,高明以广其识,汗漫以致其约,脱略以通其神,成就作品之“厚”。或许“得道”并不难,用汗水浸泡即可,而“入道”和“中道”就是生命的体验,须用尽心血,不畏艰苦。
张仁芝的画有“长者”之风,学者气派,读其作当有如与相知者晤谈之感,一种发自内心的独白会娓娓道来,实现彼此的内心交流。张仁芝有足够的创造空间,近年更是做到了不孤诣,不做作,炼心定性,这种“从心所欲,不逾矩”,颇让人感叹。
这几天再读张仁芝,又有如下会通处:其作之潇洒者,其心必得鬯快;其作之庄重者,其心必生敦厚;其作之流丽者,其心必在疏爽;其作之峻洁者,其心必有清修;其作之森整者,其意必在谨严。张仁芝说:“一个人有风格是必要的,但又要不断超越自我。”所谓进入自由王国,天下之至乐,如此而已。
道因时以立,国家承平,以艺术相尚,张仁芝道与艺合,英雄有用武之地,可谓生逢其时。幸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