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家亮
19世纪法国艺术大师西塞罗说过:“新的绘画总是首先以其色彩的美丽和多样化强烈地感染着我们,然而吸引我们注意的还是那种古老而粗率的画。”画家张志坚(老海)的画给我留下相近的印象,但我更愿意表述为??绚烂生动的笔墨下,涌动着原始而深沉的狂野。正所谓画如其人,画家张志坚,号“老海”。闻其名,读其画,则令我想起阿根廷作家豪?路?博尔赫斯的《海洋》:“海洋是谁/那狂暴古老的家伙是谁/它侵蚀着陆地的支柱/是许多海洋中的一个/是深渊/光辉/偶然/和风。”觉得拿它来形容画家张志坚(老海),贴切如斯!
毋庸置疑,地理环境影响着人类的存在状态。历史上对河套地区的界定以黄河为参照,最早可追溯到秦代,著名的“河南大战”收复的“河南”即河套。《明史?地理志》中对“河套”最早使用,“北有大河,自宁夏卫东北流经此,西经旧丰州西,折而东,又东入山西平虏卫界,地可二千里,大河三面环之,所谓河套也。”在草原文化中,河套文化既是源,又是流。作为源,它是对草原文化精髓的氤氲传承;作为流,它同时吸纳包容了异彩纷呈的多元文化。
河套文化,渊源于旧石器时代晚期,滥觞于古代少数民族兴盛之时,随秦汉明清的军屯垦殖制勃发绵延,一路走来,始终迎受着异质文化的影响与不同历史况遇的挑战,今日犹然。“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阴山南北,是河套文化的核心区域,也是北方草原与中原大陆的分水岭,从历史上被称为匈奴族聚居之“胡地”,到后来“五胡乱华”的多个民族踞占盘旋,在这里多民族血脉长期交融,多元素文化相互碰撞。
巴彦淖尔,蒙语意为“富庶的湖泊”,突出大河之意。黄河流径、阴山宝藏、乌拉特草原使巴彦淖尔确立了在河套地区的独特位置。分布着阴山岩画、高阙塞、鸡鹿塞、赵秦汉古长城、五原古郡、朔方古郡、藏传佛寺等百余处远古文化、民族文化、宗教文化遗址,构成一个丰富而奇特的意义世界。
历史,在这片独特的土地上从不停歇地进行试探交流、乃至撕扯角力。“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它无情地毁灭着一切浮华虚饰、繁文缛节,甚至容不下优雅精致、拊膺自叹。留下的是狂野而隽永、阴郁而灿烂、旷放而深情的一切,它们拒绝被整饬、被积淀,而是充满着巨大的文化张力。亨利?摩尔在《原始艺术》中认为:所有的艺术在原始中都有它的根,否则它便会走向衰亡。柏格森在《创造进化论》中则指出:“进化是沿着不同路线发生的。正是在其中两条路线,即两条路线的末端,我们以纯粹的形式发现了知性和本能。..。.所谓本能就是指共感。”“知性围绕着生命运动,同时尽量为生命设立许多外在规定,不是深入到生命内部而是引向自身。只有直觉才把我们引入生命深处。”画家张志坚(老海)的画根植于巴彦淖尔土地,源于河套文化滋养,“直觉的形式”亦或“形式的直觉”在他的画作中得到了充盈的体现。如画作中对阴山岩画的元素的运用,打破了传统水墨的某种程式化意蕴,以浓墨重彩的方式展现了先民原始诗性思维所具有的拙朴、热烈、神秘,充满着信念与想象的魅力。“风之痕”系列艺术充分体现了对河套文化的直觉性撷取与建构。
艺术的意义在于把个体融入到这个世界。一如孔子《论语?子罕第九》:“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之境界。画家张志坚(老海)的画作,不是仅仅为了既往文化的情结式的追思与惋叹。毋宁说,是以绚烂而又狂野的河套文化为参照、为力量,来烛照现代文明下我们的生存体验,这其中包含着欣喜、执着、沉醉、希望,也有着困惑、思索、质询。如画作《长寿歌》,意象择取上高天流云、阴山岩岩、经幡灵动、僧侣虔诚;笔触风范上轻灵与坚砺相映,明媚与简纯并举。整个画作呈现出深刻的震撼力??这个世界上,何以谓“寿”?苍天亦或厚土?是每一片经幡所意寓的曾经在这个世界上飘历过的每一个灵魂?还是我们一直在坚守薪传的关于这个世界的信念?
列维?布留尔曾言:对于原始思维,它从没有把自己与世界作对立与异质的刻意区别,悬崖峭壁,因其位置和形状使原始人的想象感到惊惧;江河、云、风,因其变幻无边而使其感到神秘。自然与人文,同息同念,有着生命共感意义上的直接对话性。画家张志坚(老海)的画作,给我们呈现出丰满的个体与空间世界的原初感受。他的空间表达,充满着东方哲学的隐喻与象征,即追求的是“虚空”??是“凡所有相皆是虚妄”的摒弃,是“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的集萃,是《庄子?庚桑楚》所云“有实而无乎处者,宇也”的构建。宗白华先生强调美感的养成在于能“空”,造成“隔”的陌生化,将外界的“隔”与心灵内部的“空”相融合。能隔能舍能破,方有不隔之境。画家张志坚(老海)画作,正是以“虚空”将河套文化中具有生命共感的宇宙万物灿然呈现,进入了一种“灵的空间”(宗白华语),无论是《古歌》天与地的交融,还是《草原有个约定》描绘的草原与岩石的契合,以苍茫雄浑的线条,古拙浑厚的墨色、虚实对比的章法,皆渲染了天、地、人大气磅礴的境界。
唐岱言:“以笔墨之自然,合乎天地之自然” (唐岱:《绘事发微?自然》)。张志坚(老海)不泥于古,使用象征“金木水火土”五行的“白青黑赤黄”色彩,“色由气发”,大胆敷陈。《光之痕》系列作品中,《长调》、《古歌》、《鸿雁的故乡》以大面积黄色熏染天空,赤色与黑色交叠描绘大地。其之所以喋喋于色彩,并非用于画面的装饰性和审美趣味,而是源于古代草原文化和中原文化中的玄理与巫术,极富神秘色彩。正如《太平经》云:“天地自有神宝,悉自有神精光,随五行为色。”张志坚(老海)的色彩观,一如高更对“文明厌恶”和对“原始生活的向往”,要用浓烈的色彩去表现“时代性的悲绪”一样,其画中之色也同样洋溢着象征的无形的力量,而非对河套景观简单的随类赋彩。
阴山艺术中特有的装饰手法是将草原上的各种人物与动物姿态形象,刻画组合而形成生动的韵律感。画家张志坚(老海)画作承袭其风,以大自然风景为背景,构图简约粗犷却不失章法,从不拖泥带水,表达无拘无束,自由活泼。如以不同形式的线皴染于画面上,粗笔重墨勾勒草原的高低起伏之态,骨法入笔勾画岩画中的奇禽异兽,宛若游丝,又如曹衣出水。在天空、岩石等空间背景中增以象征性的抽象符号,利用“线”的婉曲回折,抑扬交错,使整个画面变得生气盎然,似乎生命都在跃动,耐人寻味的趣意与神秘感交糅。
早在7000多年前,河套先古的生存觉醒以岩刻的方式加以记录与传达。千百年来,阴山南北无数的须眉豪烈、儿女深情共同铸造了坚砺、狂野而又灿烂明媚的河套文化。画家张志坚(老海)的画作,是水土滋养,是脉络承传,更是对这个时代某些孱弱与苍白的映照与呼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