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中
古人对绘画有“六法”、“八法”、“六要”、“六长”之论,何谓最难者?见解不一,有说气韵的,有说章法的,有说笔法的,有说墨法的,都有道理。同是嘉陵江山水,李思训数月画成,吴道子一日挥就,皇上都说“妙”;忘机画人物,不假“九朽一罢”,落笔便成,皆是例证。综而观之,其实绘画最难的是“个性”,是“自成家法”,是“使望者息心,览者动色”。能称之为名家者,必是摆脱旧习、超轶前人者。所以,古人常告诫画家切忌摹他人丘壑,李北海常说“似我者病”,荆(浩)、关(仝)、董(源)、巨(然)、范(宽)等无不用心挣脱成法,寻求变法。无法之法乃为至法。“无法”即是学习古法,不守成法,敢变他法,创造己法。真正创造了自己的成功之法,才叫“至法”。刻舟求剑,胶柱鼓瑟,摹仿他人,没有出路,是为大忌。
著名山水画家孙宪先生,正是在破这个难题上凸显了不凡的功力。他在景德镇陶瓷学院学习时,师从大家胡献雅。毕业后,谨记恩师教诲,立志求法,苦心孤诣,独辟蹊径,笔耕不辍,石乞石乞 求索,终成一法,进入“信笔为体,泼墨成形”的至法境界,被众多名家誉为“孙宪画法”。
山水画讲求气韵生动,当以气韵为上。初览孙宪之画,不能不被那险峰奇壑所震撼,被那风起云涌所激荡,被那幽涧秀谷所吸引,被那无尽意境生发出想像的涟漪。远视,只见云蒸霞蔚,山势如虹,浩浩汤汤,气象万千。近观,则逸笔草草,纤毫生辉,境显意深,神韵毕透。南宗的淳秀,北宗的雄绝,山水的“五美”,尽收囊中。他用高度凝炼的艺术语言写出了形神兼备的丰富意境。看孙宪的画,真似“满壁江山作卧游”,留连忘返赏不够。
气韵由笔墨而生,笔墨是“六要”中的二要。再看孙宪之笔墨,不能不佩服他的“解牛”之技、“石斤 鼻”之功、玄机之妙。他神淡气定之后,浸毫舔墨,迅即以笔墨运气力,以气力驱笔墨,以笔墨生精致,笔至形奇,墨破出韵,云霭随笔墨顿生,山川由笔墨峥嵘,洋洋洒洒,风神标举,挥斥方遒,恰似神明降之。在他的笔墨之下,四尺山水弹指即就,丈匹巨幅亦不过天把工夫,见者无不称奇叫绝,有人笑赞:“真如道子再世。”他的笔法独具匠心,下笔沉着果断,运笔风雨疾速,大开大合,大起大落,鬼使神差;时上时下,忽左忽右,婉转翻飞,八面玲珑;中侧散聚,偏正曲直,任笔蹉跎,四面生风;皴擦晕染,丝丝入扣,融汇天然;勾石斤
丝点,气脉不断,契合无痕。他手中的长锋粗毫,时而雷霆霹雳,恣肆雄狂;时而骏马奔突,劲力疾追;时而蜻蜓点水,细腻?舞。其神来之笔,寓刚健于婀娜,行遒劲于婉媚,往往会将人撩拔得心潮澎湃,激情奔涌。笔无定法,自出手眼。孙氏之精熟笔法,不见于古笔,难觅于今人,更无西洋焦点。他的墨法别开生面,善用活墨,深悟墨道,飞墨之法烂熟于胸。作画时盘中仅有墨汁少许,笔储清水也是点点如金。可一气落墨,则水墨魔幻般相解相溶,浓淡随笔使之,湿干随势取象,有无之间,山出嵯峨,霞飞云涌,黑白灰紫,霭然气韵。泼墨、破墨、积墨、晕墨、焦墨、干墨、浓墨、淡墨,任由为之,皆融之有味。体现在画面上,则是浓不痴钝,淡不模糊,湿不混浊,枯不涩滞,干非无墨,湿不多水,水墨相生,六彩神具。此种效果在孙宪看来很简单,即多墨浓墨轻下笔,少墨淡墨下重笔。事实上当然没有这么轻巧简单。
绘画强调意在笔先,尤重“经营位置”。再看孙宪之构图,不能不惊异他的胆量、才识和所独创的技法画理。他的山水,胸次勃发,不事经营,既无草稿,亦无腹稿。遥天云涌,层峦叠嶂,山映朝晖,泉瀑飞泻,苍林森渺,楼宇隐约,景致千里,图藏万象,皆为笔随意发,随机应变,灵感妙裁。然而,却是笔笔殊状,自尔成局,矩?法度,自在画中。他的“千峰直作乱麻皴”,山骨嶙峋似峻石屈铁,石之三面如玉圻缶罅,千山万岩,远岭丘壑,空灵韶秀,一气贯通,处处醒透,绝无矫揉造作之笔,尽显欹侧、峻爽、苍润、劲逸、冲和、幽远之韵,亦是“自成家法”。他虽然笔墨恣肆,敢破旧规,但所依循的仍然是“意在笔先”。只不过他的“意”,是意奇、意高、意远、意深。他的“先”,不是临文思构、阵前布兵之“先”,而是磨砺千万、胸有雄兵、年久积深、“熟外之熟”的“先”。所以,他的构图,无论大小繁简、巨卷短幅,皆能即兴挥毫,不费思索,巧构无邪,反掌之间,落笔即就。起承转收,雄险奇绝,情感意韵,挥洒自如,巧夺化权,浑然天成。真可谓“天资神用”也!
自董源始,中国画讲求神会神胜。孙宪以笔运心,以心生意,以意成形,以形传神,在“自由王国”中当以神会,其画的神胜处也就不言而喻了。
画无定法,物有常理。画之常理乃为哲理,哲理于画内画外无处不在。阴阳、虚实、浓淡、疏密、静动、繁简、疾徐、开合、收放、欹正……,皆是绘画必须正确处理的一对对矛盾;理论与实践、绘画与修为、画品与人品,成功与失败……,皆是画家应该妥为解决的一个个问题。从孙宪的笔法构图中已可看出,他是处理画内矛盾的高手。例如,他善抓要领,总是从大处着眼,多突出重大题材,主体意识强烈,主题异常鲜明;构图注重宏观气势、走势,强调一气呵成,画面气象宏阔、格局博大。他看重传统技法,认为这个根万不可丢,但又绝不能拘泥成法,抱残守缺。“自然万物千变万化,绘画岂有不变之理?今天的社会生活需要新的山水,今人的视野应当超越古人,画家必须‘笔墨当随时代’,不能沉溺于披麻、折带、斧劈,而应画出新的山石结构、山水雄姿。”他如是说。在处理理论与实践、得与失方面,孙宪注重奥理冥造,修为心构。中国画史、山水理论、名家传记,他广览无遗,融会于胸,故绘画尽得“神助”。他拟迹巢、由,以天地造化为师,足迹遍布大江南北的名山大川、古镇村寨、园林亭榭、仙峰野壑,在其间恣情纵意,吞吐云烟,倾听林涛,拥抱自然,模之记之,凝神漠漠,嗒然遗身。无数融山水之精灵、蕴造化之机缄的写生之作,正是他成名山水的强大基石。
画如人,人如画。孙宪痴情山水,性情磊落,心无旁鹜,胸无尘浊,得失于他,无所谓之。他常讲:“画家与其说是练画绘画,不如说是炼心画心。”长期以来,他的一心一意,只是教学生做人绘画,只是画自己想画的山水、做自己想做的人,其余皆在身外。试举一例。由于他颇佳的德才,四十岁左右即为大学系主任、教授、享受政府津贴专家、党派后备干部,而今已近“耳顺”,职务职称依然如故。有人抱不平,他只是笑笑而已:“我还是我。”是的,自立志于山水后,无论是教学、写生、创作、读书,他所思考、想像、探索的只是如何将自己的心与情移入笔墨对象,与山水情投意合、相通相融,且尽力造化于手笔、研之于精妙,使技法画理具有独创性、典型性,从而闯出一条中国山水画的新路。这才是他的梦想、他的唯一。为此,他数十年来,夙兴夜寐,殚精竭虑,苦其心力,矢志无移,不屈不挠,穷追不舍。今天,他终于迁想妙得,自成丘壑,其画果然超凡化境,出人意表。尚假之以时日,其“新路”之梦必然成真。谓予不信,毛主席纪念堂、天安门、中南海和江西省委省政府等许多重要场所收藏悬挂的他的巨幅山水以及入展、获奖于国内外重要展事的精品力作,即可为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