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丹
凡画家,谁人不写荷?就像紫砂壶大师,谁不屡试“供春”?
但用“没骨法”在熟纸上画荷,是吴湖帆的一绝。说到“没骨法”,吴湖帆自称是学徐熙孙子徐崇嗣的。《图画见闻志》中说:“(徐崇嗣)其画皆无笔墨,惟以五彩布成。” 较之于以笔墨落纸的画法,可能五彩“没骨法”更适合表现荷花的气韵,吴湖帆称“古人作画尚笔尚墨者论甚广,余便以尚色图之”。对以丰厚学养入画的吴湖帆,陆俨少评论说:“虽然他的法子可以学到,然其一种婉约的词意,风韵宛然的娴静美,终不能及。”
论没骨法的渊源,恐怕要追到建康年间。佛教传入东土后,寺门所绘青绿山水,用的就是“凹凸法”,这在《建康实录》中有记载。所谓“凹凸法”,就是不用笔墨,纯以色彩分出向背的方法。
荷花本就不染俗尘。用墨,就少了自然天趣,加了文人气息。没有线条,荷花的灵动、婉然、卓越风姿、雍容体态,却能表现得更加活灵活现。不走一线,让色彩在水的作用下形成淡雅的渍色,骨力只在有无之间、虚实之中,形神兼备的荷花朵朵盛开,仿佛刚刚从大自然中醒来,天颜细展。活色生香、自然天成,这可能是没骨法表现花卉占尽天机的关键所在。
我自己喜欢画夏日之荷,那盛夏中的一抹清凉,是文人的风骨,是画者的兴寄。我画荷是经黄万里老师指导,从临习谢稚柳先生的荷花开始。后来,我自己研究临习张大千等近现代名家的荷花,以及宋元以降的工笔画稿,颇有心得。但当我开始自己创作荷花作品,尤其是创作了大幅的荷花作品后,越来越感到,要表现荷花的气韵,的确不易。我希望能把荷花画得既好看、又雅致,但这二者,在中国画中,本身就是一对矛盾。我固执地认为,荷花就该如仙子般集绮丽美艳与清丽大气于一身。
翻看历代写荷名画的图录,我的心中有了一丝丝的忧愁和苦恼。直到有一天,我在画册上看到吴湖帆的没骨荷花《仙髻拥新妆》,顿觉开朗。我一直喜欢恽南田的花卉气韵,吴湖帆的荷花,就有这种气韵。这是一种用文化修养驾驭色彩的能力,不见墨色,单用粉彩,却不至流于轻艳浮丽,能更精准地表现荷花的仙风洁质。漫施朱粉,却总绝尘,吴湖帆做到了。这是不是就是吴湖帆所说的“浓艳轻清、工逸兼长”的传统?
只见画中几朵荷花风姿绰约宛若仙子,花瓣为曙红色或胭脂色经水粉冲染,一层层次第展放;深浅汁绿加粉质颜料晕染的荷叶,尤其清丽;一卷幼叶,藤黄稍重,有如青鸟般殷勤探看。画作再配上吴湖帆取法米芾、赵佶,糅以三代两汉金石,六朝隋唐碑帖的题字,整幅画有一种“古艳沉静”(吴湖帆语)的高贵美。吴湖帆是吴门画派中的近代大家。吴门画派在明代,就是以既振兴文人画,又规范“浙派”末流技法粗陋之习为特点的。在吴湖帆的时代,风行沟通中西画学,世人以传统国画为陈腐,而一些画家又讲所谓“不拘绳墨,机杼从心”,如何维持传统不敝,成为吴湖帆的现实追求。可以说,吴湖帆别无选择。当他的祖父,吴门画派大家吴大?有意让他接手家统,将毕生大部分珍藏传给他时,当外祖父大收藏家沈韵初的《常?奴墓志》入藏吴湖帆之手时,当吴湖帆的夫人潘静淑带着光绪年间军机大臣潘祖荫家的部分收藏嫁入吴门时,吴湖帆注定一生要守住的,就是传统。
其实以前也看到过吴湖帆的没骨荷花,但都没像《仙髻拥新妆》这幅作品,几乎是瞬间激发了我在墨色辨证方面的觉醒。这也许就是机缘巧合吧?我急急地要张渊师教我画,张渊师从柜中取出她珍藏的 “抑非纸”,说这是父亲张守成珍爱的,以前也不舍得给她,前几年才托安东师弟从美国带回,为当年她的舅父陆抑非监制,只有一小卷,她也不舍得用。她拿出夹在其中的一小张,展在桌上,用没骨法晕染红荷给我看。
没骨法写荷,要活灵活现,叶之向背,花之开合,枝条之走向,如自然天成,就离不开写生的功夫。生活中吴湖帆也是极亲近荷花的,据张渊师回忆,她从小随父亲张守成去师公吴湖帆家,见花瓶里总插着荷花或莲蓬;吴湖帆有一老友收藏家孙邦瑞先生,家住大木桥路,他的一位朋友在当时很冷僻的中山南二路有一大片荷塘,荷花品种很多,孙先生曾多次陪同吴湖帆先生去那里赏荷写生,有时孙先生还带吴湖帆的学生去,张渊师学画时也曾随同去写生过。每年夏天,孙邦瑞先生都会采了荷花、荷叶、莲蓬,送到著名收藏家、鉴赏家、画家、书法家、词学家吴湖帆家中去,这就是嵩山路八十八号的“梅景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