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明
从形态上来说,代表着中国绘画核心精神的水墨画在元代就已经达到高度成熟的地步,此后的几百年可以看作是其发展轨迹的延续,清代“四王”的墨守成规,最终导致新文化运动对它的狂飙批判。晚清时期,“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以及对民间艺术的汲取,为中国画开拓了新路,由此出现了不少传统的大家。但是整体而言,文人画仍处于逐渐没落的境地中。作为“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或者“西学为体,中学为用”的延续,水墨形态在新中国成立后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歌颂或描绘社会主义和人民群众的内容被加入到国画当中,红旗、楼房、铁路、工厂、灯塔、电线在山水画中出现,虽然从绘画语言和形式规范上来看,这些带有明显时代特征的国画作品还属于传统水墨画范畴,但在审美趣味上已经远离传统了。
对于水墨画来说,笔墨是无可替代的语言,它本身所具有的文化符号性凝聚了中国文化特有的气质和意味,其背后所蕴藏的文化个性和精微绝妙之处,是其他任何艺术无法比拟的。水墨画不是“无国界、无民族、无纵向传承和横向联系的纯材料艺术”,而是“积淀了中国文化与心理意识结构的特质”的艺术。如果从水墨画创作的当代性转变来看,在近30年的中国水墨画创作中有两个方面的探索值得注意。第一是新水墨。肇始于85新潮时期的新水墨在观念上吸收了西方现代派的精髓,在形式上则迅速将多种流派演示了一遍,在这些探索中,实验水墨最具代表性。新水墨画家并没有将水墨语言的拓展仅限于抽象形态上,还延展到表现性的水墨、“观念水墨”甚至装置艺术上。表现主义水墨借鉴了西方表现主义绘画的方式,如滴洒、喷绘、涂刷甚至喷绘被运用在水墨画当中,利用图式造成画面效果的丰富和差异。有些表现性水墨画在题材、观念乃至风格上已经相当“国际化”了,比如“硬边”风格以及拼贴、拓印的作品。水墨形态在装置艺术上的运用,使水墨最终失去了传统的意义。实验水墨的实践一方面使前卫的水墨画家终于摆脱了困扰他们的“水墨”问题,也使他们远离了传统国画的核心精神。
作为对于西方风潮的一种反拨,与实验水墨差不多同时兴起的新文人画重拾宋元以来的文人画传统,重新以诗、书、画、印作为绘画的核心内容。这种企图复兴传统精神的努力实际上是对于西方文化强势影响的抵抗。不过,从形态上来看,新文人画并没有超出传统绘画的规范,写意的笔墨语言,小品式的创作方式,闲适散淡的审美趣味都是从传统文人画而来,很难体现出“新”的含义。尽管如此,新文人画向传统的自觉回归以及对笔墨语言的肯定,在西方风潮甚嚣尘上的20世纪八九十年代仍显示出一定的价值。客观地说,新文人画在笔墨语言上也是有所拓展的,只不过这种拓展仍是个人方式的微小探索,并没有走出更大的步伐。
综上所述,无论从哪方面来看,当代画家对于水墨形式的拓展都很容易陷入一个两难的境地??高度成熟的笔墨程式难以逾越,而抛弃笔墨程式乃至传统精神的创新则往往失去了中国画的面目。那么,如何在水墨画创作中另辟蹊径,开创新局?我以为,引入汉唐艺术的浑雄博大的精神与语言风格不失为一个有效的途径。汉唐精神的产生正处在中国文化的强盛时期,汉唐艺术所独具的健康丰满与壮美浪漫,是中华民族失落已久的大美,也是一反文人画末流孱弱纤细的流弊,构建浑厚雄强艺术世界的良药。宋元文人画的兴起,只是将中国绘画中的写意精神无限扩张了,过于追求笔墨趣味,而忽略了中国画传统中“尽精微、致广大”的语言高度,以及雄强壮美审美趣味的一面。这是造成当代文人画难以走出宋元传统,寻找到新的语言和风格的一个重要原因。
当代水墨画的当代性转换所面临的问题其实并不复杂,它主要体现在如下几个方面:一、如何看待传统;二、如何根据需要利用传统;三、如何处理传统与当代之间的关系。传统并非一成不变,传统也是逐渐生成并不断发生变化的,不妨舍弃不利于当代水墨画发展的那部分传统,寻找更为适合它的优秀传统。就目前的水墨画创作而言,对汉唐精神的回溯符合当代水墨创新的需要。汉唐精神的那种深沉博厚、绚丽多姿正可以补正文人画系统中纤细、孱弱的弊病,也可以矫正新水墨创作中偏离传统,混淆东西文化的弊病。在这一方面,周韶华先生和唐勇力先生的绘画创作最具代表性。周韶华先生所提倡的“隔代遗传”正是要跃过宋元明清,直取汉唐文化的沉雄博大,他在《汉唐雄风》自白中说:“它是中华民族伟大魂魄的象征。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不能不从汉唐文化汲取琼浆。”汉唐艺术所独具的浑厚雄强与壮美浪漫,也正是周韶华在他水墨画创作中所极力要表现的东西。再看唐勇力先生。他在用笔上吸取了唐人工笔人物的特点,将传统线条技法与自创的脱落法、虚染法融合起来;用色上吸收了敦煌壁画、唐三彩以及民间年画的色彩,通过颜色层次的叠加造成丰润厚重的效果;在构图上吸收了唐代壁画的特点,又融入了现代绘画的超现实手法。上述两位画家从精神、技法两个方面回溯到汉唐艺术的源头,以汉唐精神构建出新的面貌和新的艺术格局,我以为,这是中国水墨画进行当代性转变的一个正道和大道。
汉唐精神及其艺术体系为水墨画创作的当代性转换提供了一个新的途径,同时也给予我们一个有益的启示,那就是:传统并非固定不变的,智慧地加以利用传统,而不死守于传统,才可以真正推动中国当代水墨画创作的发展。
(作者为中国国家画院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