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仄炯
在我的作品中有一个系列名为《天光云景》,始于2009年,是以表现“云”为母题的水墨作品,至今仍在断断续续地创作。此系列画源于我对历代山水画中“云水”法的关注和训练,以及对自然烟云气象的感受,还有一个重要的创作源点是我对“米家云山”产生的浓厚兴趣,并试图用自己的图绘方式反复地解读和演绎。在此就“米家云山”对我的影响谈谈自己的粗浅心得。
“米家云山”是由北宋大书画家米芾开创并由其子米友仁发展完善的山水图式。现存的“米家云山”作品为数不多,米芾的画作鲜有真迹,成熟的“米家云山”多由米友仁将其父的草创绘成新风格流传下来,其中有《远岫晴云图》《云山得意图》《潇湘奇观图》等。“米家云山”在中国山水画史中独树一帜堪称“别调”,也是文人画中不可或缺的重要格制。它以表现江南山水云雾显晦、岚色苍郁、州渚掩映之妙境。技法上以没骨横笔点为主(米点)并略加勾染,表现丛树、烟云、远山;墨法以破墨与积墨互参。画面源于造化融于笔墨,真气弥漫浑然一体,又极具简约、抽象的形式美感。宋人曾有两句描写“米家云山”的诗曰“解作无根树,能描?鸿云”。
“米家云山”图的妙处在我读来有四:一为“淡”,宋人山水格物致知,以写真为宗,自然笔墨刻画,深入塑造,层次积加,故以浓重显山体草木的厚实丰茂。因地域不同,米画多表现江南之州渚、远山掩映于薄雾岚气之中,时隐时现,恍兮忽兮,那飘渺虚幻之景唯以淡求虚,以淡求远,以淡显空灵。米点之积染除少许浓墨醒笔之处,通篇仍以淡为主调使画面有种空阔纯净、升腾弥漫的气场。此外画因淡而少刻画故脱去画家 “纵横习气”,多了一份自由的抒情。二为“简”,米家笔墨亦有传承,其将董源、巨然之法删繁就简,借自然之参照概括提炼笔墨形态,创建米点这一绘画语言。正如范宽的雨点皴、李唐的斧劈皴均以繁密的塑造方法取胜,米点则是极尽概括之能事,化繁为简,变勾勒皴擦为没骨点染,将山影树形以大小墨点叠加排列成形,并有勾云留白穿插其间,以少胜多地编织出极具抽象形态的美妙幻境。三为“柔”,与雄伟刚健撼人的北方山水相比,南方山水多以平缓的草木州渚为主,故气势弱而韵味长,这也是早些董、巨山水不敌李、郭的原因。自米芾“平淡天真,一片江南”一语出,加之父子的不断实践,使江南山水的地位逐渐上升,占据了文人山水画的主流地位。“米家云山”的柔是一种萧散洒脱,随意舒卷的韵味在形态上的显现,而内在的缠绵映带、真气牵连仍有一种坚韧的力量。江南山水是水性的,必须以柔的图像、柔的方式幻化它,这种柔不是弱,是一种以柔克刚的力量,或者说是一种江南的力量。四为“戏”,米友仁常在其画中自题“戏作”,东坡居士的枯木怪石图也自视为兴之所至的“戏笔”,由此“戏”作为一种自由、不局限、不执于物的绘画状态成为了宋代文人画之宣言。“米家云山”的“戏”以法度之外寻妙理,颠覆了唐宋画精工法度、惨淡经营的格局,由谨严刻画转向灵动率意,于寄兴的方式中悟出自然与笔墨的通汇之处。然学米戏笔,恐流于无度放纵,故董其昌常告诫学米者须使率意与精工,变化与刻画相参而无碍,方得妙处。
读“米家云山”反观自己的绘画实践,让我感到绘山水之妙当在云水处求门径,今之山水画多以密、满为尚,实处着力居多。然山水之韵应以虚带实,在虚处用心,方显灵气与妙境。正如近代陆俨少对历代山水流派的画法纯熟精炼,然其创格之法当以云水著称,他以中锋圆转的长线勾出浩渺的峡江烟水,又创铺墨留白法以表现自然烟岚之气。吴湖帆也是精研古法集成的大家,他的画动人之处在于水气烟岚的布置和那摩登色彩的烘染上。张大千晚年因目力不及创泼墨泼彩法,其实也是借天光云气的显晦变幻来突显山川的华滋瑰丽。大千的心思仍在虚处着力,新风一开,后学纷纷但终无出其右者。
近日印象派大师莫奈的作品正在上海展出,听说观众如潮,殊不知宋代的米点云山早已开印象派之先河,徐悲鸿先生曾言米家云山:“首创点派,写雨中景物,可谓世界第一印象主义者。”殊途同归,一切艺术都在传承中不断创新,二米云山上承董巨下启元四家,以独特的视角创造了新的笔墨语言,提出了新的美学追求,创建了新的绘画格制,这就是经典的伟大之处。是传统的力量,也是江南山水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