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苏无锡 冯德宏
18世纪扬州画派的兴起,堪称中国美术史上的一场革命,对后世中国画的发展产生了重大而深远的影响。及至清晚期,陈崇光、吴让之的出现,就日渐式微的扬州画派而言,不啻于最后一缕耀眼的光芒,并成为继起的海上画派的重要来源之一。时光荏苒,曾经名重扬、沪两地的陈崇光及其艺术几近湮没。然而从历史的角度审视,能在形式技巧以及审美境界上基于传统而又突破樊篱,对艺术的发展提供了新经验与新风格的画家及其作品,必然能在美术史上占有一席之地。陈崇光这位才情斐然而际遇不佳的画家,列入以革新绘画为风尚的海上名家是当之无愧的。
清中叶,以“扬州八怪”为代表的扬州画派的崛起,为当时萎靡陈腐的中国画坛带来了一股清新的气息,并对后世的中国画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然而,清代晚期,这一画派在其发源地却日显颓势,这主要是由于盐运改道带来的扬州地方经济衰败所致。在这强弩之末,扬州画派出现了最后几位执牛耳者,并最终融入了海上画派,其中之一就是当前鲜为人知的画家陈崇光。
关于19世纪70年代至沪鬻艺的书画家,郭其龙的《沪渎杂记》共载有34人,内容包含每位书画家的姓名、字号、籍贯和专长,有吴淦(gàn)、任颐、胡远、杨伯润、朱?(chēng)、王礼、蒋节、张熊、钱慧安、舒浩等等,基本囊括了这一时期的海派名家,其中有“扬州陈若木,字崇光,山水”条目。陈崇光作为外埠画家,仅以往来沪上鬻画而列海上名家之选,可见陈氏有名于时且影响颇大。而时下各种拍卖会和画廊、文物商店中,陈氏作品相对少见,不在被关注之列,文献中相关介绍也极简略。这对于清代扬州近300画家的佼佼者陈崇光而言不能不说是一件憾事。
陈崇光,初名?,字若木,号钝道人,江苏扬州人。生于道光十九年(1839年),卒于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父、伯均善画,为雕花木工,故不名于世。陈崇光幼时即能画;至列强入侵,英夷进犯镇江,扬州震动,家破后遂至泰州一烟具铺当烟竿刻花学徒;不久弃其业而专注于学画,兼攻书法、诗词。同邑名画家虞蟾赏识其才艺,收为弟子。咸丰七年(1857年),陈崇光参加太平军,随虞蟾到天京作壁画,并事管理宋元古画。陈氏饱览之余,勤奋临摹,艺事益进,已有出蓝之妙。及至同治二年(1863年)太平天国败亡,陈氏返扬州,为生计曾到各处土地庙作壁画。其间曾客寓皖中徽商蒯砥家,获观蒯氏所藏宋元名人真迹,画艺大进。后长居扬州,与吴熙载相友善,以笔墨为生涯,又以盛年游于江、浙、皖,往来于扬、沪、杭鬻画,画名日渐昭著,纵论时事,不可一世,求画者络绎不绝,为其一生中最得意时。资料显示陈崇光至少曾两度至沪鬻画。光绪元年,36岁的陈崇光自扬州经杭州重往沪上时已置身海上名家之列。但他并没有如同代人任伯年那样留居上海,他的大部分岁月还是在扬州度过的。
陈崇光于48岁时丧妻家破后,不幸得狂疾,遂浪荡在外,行为变得怪异,“衣敝衣,履敝履,发长如囚,尘垢满爪……所偕皆穷士,时集于烟寮酒肆间,不知其为谁也”。10年后,这位才情横溢而际运不利的画家,竟在疯疾折磨下于58岁时溘然长逝。陈崇光平素作画颇自郑重,稍不如意即寸裂弃去。病狂后则任笔为之,作画愈趋苍老,精到处不减当年,超逸之气则过之,唯不多画。
丹青而外,陈崇光兼工诗词,常与当地名流王小汀、赵小舫唱和,有《一沤吟馆选集》传世。该书上卷封面有民国7年(1918年)吴佑曾题跋,简要讲述了《一沤吟馆选集》刊出经过:清代扬州画家王鉴,因崇拜陈崇光,听说扬州翰林臧谷收藏有陈氏诗集手稿,几经周折终找到臧谷,并出资请人在广州根据手稿雕版,由秦更年校对,在广东印行,出版时间为清宣统二年(1910年)。
《一沤吟馆选集》收录了陈崇光近百首诗。同治九年,吴熙载卒,陈氏诗以悼之:
声华藉藉动公卿,
顽白安吴接踪行。
捉笔纵谈如昨日,
提壶问字失平生。
姓名文苑高千古,
书卷传家抵百城。
痛哭寝门身自惜,
劳劳枉事砚田耕。
同治十年秋,陈氏客沪上时与蒋节(字幼节)订交,有《绝句四首答蒋香叶》诗云:
慰我羁愁歌路难,
遇君昔在沪江干。
还思携手红楼醉,
十月霜风未觉寒。
陈崇光的诗工整而纯朴,其中较多晤友忆旧之作,反映出他极重情义的性格。但同时他又心志高傲,王鉴《一沤吟馆选集识》称:“若木志高气盛,寒素之士求其画,无论识与不识,欣然命笔,下至佣保,求亦为应。富高显官致重金求之,或迟迟以应,一迫促之,则束之高阁,再请而不得矣。”名士气节,跃然纸上。
陈崇光画风沉雄浑厚,力追古人,当时扬州论画者“咸推若木为第一手”。一般认为他的画以花鸟最佳,其次为人物、山水。其花鸟画师法陈白阳及 “扬州八怪”之李复堂、高凤翰,粗笔中锋,酣畅圆转,颇有气势。花鸟中添虫草,大多以双钩出之,看似粗,实则细,有一种蕴藉含蓄之美。黄宾虹称其“画双钩花卉最著名”。陈氏人物画,一般认为师法陈老莲,但笔者以为其有两种面目:2006年3月北京荣宝拍品陈崇光《钟馗嫁妹》立轴(图1),行笔粗放,人物造型颇为夸张,有陈老莲笔意。而南京博物院藏其《柳下晓妆图》,则行笔较细,以小写意花鸟画法写景,作为此画中起烘托作用的柳树,在陈崇光笔下表现得很是妩媚(图2)。主体人物笔法细致,婉约脱俗,正专心整理晨妆,姿容光鲜娇弱,为典型改、费仕女风格。落款书法亦清丽妍美,整体风格与前者迥异。
关于陈氏山水,卢辅圣评之“山水设色师王原祁,墨笔师石涛”,十分贴切。笔者以为陈崇光山水融王原祁、石涛于一体,更能自出新意,成就应不在花鸟、人物之下。郭其龙《沪渎杂记》载陈氏为山水画家非属偶然。其山水扇作笔者见过数帧,皆为小写意画法,笔墨随意流走,不加造作,实则极具匠心。水墨清润,设色淡雅,别具润泽朴茂意境,且构图别致,题材通俗,常取乡间村野一角入画,故即便是高士山居主题,也显得亲切平和。
2005年初春,笔者收得陈崇光山水成扇一件(图3),用笔粗放传神,设色淡雅,构图虚实相生。正面绘远山中水、近处林木坡石,为山水画作一般程式。但细察之,有三处殊有可观,其一,在远山中水之间,绘有稻田一垄,数位农人耕作其间;其二,近处林木坡石中隐隐绘以庐舍,似非士彦高卧之楼台,而为农人将息之草庐也;其三,画题“柴门临水稻花香”,应取自唐代许浑的《晚自朝台津至韦隐居郊园》中“野门临水稻花香”句,而取“柴”弃“野”,又为《红楼梦》贾宝玉名“稻香村”时所用。此处作题,使全幅似农人柴门小景偶得,更具山乡村野情趣,全无一般文人山水画“不食人间烟火”之作势。此扇另面为江苍深行楷书法,结体隽秀,行笔洒落,落款“书于梦华仙馆”。梦华仙馆者,清末著名印书馆是也,江氏亦应为一时名士(图4)。江氏署年“庚辰夏四月”,即1880年,此时陈崇光正值42岁盛年。
近十年来京、沪、杭等地大型艺术品拍卖会中,陈氏作品时有所见,也偶见扇作。陈崇光成扇最高价为中贸圣佳于2005年7月30日以5.28万元拍出者,为山水人物《烟波钓徒图》并行书成扇,画极精,是拟陈老莲人物画典型风格。是扇以5500元于2001年12月从上海敬华拍出,中国嘉德2004年11月又以3.52万元成交,三年后价格上升近10倍,令人瞠目。陈氏花虫扇面画最高成交价为2.3万元,长风拍卖于2012年9月拍出,为陈崇光1873年所作《黄香红粉图》,所绘花蝶极精到。上海道明2012年6月拍出的陈氏另一山水扇面成交价2.53万元,为陈崇光1874年所作,正面勾勒柳堤渔樵远山孤岫,泥金扇面画绿松红树颇为醒目。背面题自作诗曰:
西塞山前张志和,
樵者拍手渔童歌。
绿蓑青笠浑无恙,
不畏船头风雨多。
陈崇光是一位由画工而进入文人画家行列的佼佼者,黄宾虹《论画长札》载:“回忆我的二十余岁,初至扬州……遍访时贤所作画,七百余人以画为业外,文人学士近三千计,惟陈若木画双钩花卉最著名,已有狂疾,不多画,索值亦最高。次则吴让之,为包慎伯所传学。” 可见在黄宾虹初至扬州的1888年,陈崇光画值至少与吴熙载相当甚或过之。而陈氏去世后,其画值民国元年后陡然攀升,几乎与古人并驾齐驱,作品以高超的艺术造诣折服了不少名画家。黄宾虹对其极其推崇,谓:“陈若木崇光,双钩花卉,极合古法,人物山水,各各精妙。”称其画“沉着古厚,力追宋元”。近代花鸟画大师吴昌硕在70岁时,题陈氏《拟柯丹丘墨竹图》云:“笔古法严,妙意从草、篆中流出,于六法外又见绝技,若木道人真神龙矣。余近好写竹,一叶一枝,意造无法,仗素有?力为之,殊增恶态。于邕老案头,获睹是幅,乃知平日率尔所为,远隔重壁。”但就是这位一度名重扬州、上海的画家,在20世纪以后,却名焉不彰,杨东山的《海上墨林》甚至没有载入,以至于被有些收藏家称之为晚清画家中的“小名家”。
陈霞章为《一沤吟馆选集》所作序点出个中蹊跷:“……若木亦得狂疾……此时画愈苍老,求者愈多,识之者乃愈寡,时辈竞为赝本,至今犹有赖以活者。”近年来很多书画拍卖会包括一些大拍上可见到署名陈氏的伪作,陈崇光生前身后的大量伪作害惨了画家。另外,虽然陈氏曾赢得吴昌硕、黄宾虹两位大家的推崇,但被时人视为“畸人”,除蒋幼节之外与其他海派名家交游也不多,对其相关研究亦少,这就使他和他的艺术得不到公平的评述。
笔者认为就总体而言,陈崇光画作(包括扇画)价格仍偏低,与其艺术成就不甚相符,后市应有较大升值空间。但由于陈氏画作在其生前身后均有仿作充市,鉴藏时务须注意。其画印有:陈?、陈?字曰崇光之印、陈崇光、崇光、若木、钝道人、陈白子。画作落款多数较为率性,行笔简放,不求工致,与画面浑然成一体者,非“西贝货”荒率造作之款识可比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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