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士俊
杨一墨与清代指画大家高其佩同邑,皆为辽宁铁岭人。故尔他以指画为专攻,竟孜孜??于此道数十年。嚣嚣尘世,时下画坛所见弄潮者不少,但偶以指代笔者已鲜见,而专以指画为擅长者,则更属罕见。杨一墨个性之迥异时流,其画之别有一格,于此即已可见一斑。
杨一墨早年便具绘画秉赋,举凡人物、山水、花鸟鱼虫,徐渭、八大、傅抱石、黄宾虹等,凡他所心爱的,一脱手便能仿拟之,其偶作肖像和市井人物,寥寥数笔便能神情逼肖。这等脱略形色化而翻新的能耐,拘泥于传统者往往难于具备,自西画入手者虽能新善变,但因题材过泛,欠缺书法和诗文等中国文化精神之陶冶,所作往往不耐咀嚼品味。杨一墨之与一般画家异者,他在染指丹青之前便耽迷于书法,尝遍寻名师,上下求索,于黄庭坚、徐渭之行草书用力尤勤。长年累月的书法修持,使笔气驰驱鼓溢于胸中,奔赴于指腕,他以指代笔披露手泽,便更见其灵奇。有若此深厚书法功力为底蕴,杨一墨作画亦常喜以书法作长题,故其书画翰墨之文采焕然相映,这在当下画家中亦为鲜见。
杨一墨之与一般画家异者,还在于他对文的相当重视。他常以书画史论求教于杨仁恺和薛永年等先生,还专门报考过中央美院的美术史进修班,系统钻研画史理论。他在文上下的这等功力,在当世画家中亦属鲜见。不仅人物、山水、花鸟历朝历代之笔墨渊流发展,他都心中有数,对不少历史人物掌故他亦了然于胸。也因此,他画的兰亭雅集、竹林七贤及罗汉和钟馗等,便能脱化形迹,落墨不多却神采飘逸脱俗,令人悠然思远。他的写生山水,勾皴点染历历而层次分明,布局旷遥开阔而笔墨虚实相映,非为仅写其耳目所见,乃写其胸次丘壑也。
大凡一个真正的画家,其泛滥涉猎所下的功夫必是惊人的。杨一墨痴迷画画,他正是那种沉浸于其中,画到昏天黑地而浑然不觉的画家。我曾数度到过他的画室,每次都见到他有铺天盖地、不计其数的画作。显然,他这是在不厌其烦的挥写中淘洗自己的笔墨风格。我知道风格的淘洗非常艰难:画家一旦画到了昏天黑地、铺天盖地,就很有可能把自己的灵性也掩埋了。过去老派有不少画家,是掩埋在陈陈相因的摹拟中,而新派有不少画家,则是淹没在不断变换花样的题材泛滥中,这样便都免不了浮浅和平庸。而杨一墨淘洗自我风格的奥窍,一在于他不断谦虚地请教高人,借他人法眼来帮他从无数作品中挑出精品;再是他虽然所画涉猎较广,一旦遇有自己会心感悟之作,他会不惮其烦穷追不舍,一画再画。
我把画家这种不惮相对重复的匠心独运,称之为“挖井”或“蜕皮”。画中国画与中国戏曲和舞蹈的修炼底蕴相通,其真正克敌致胜之绝招,只有不断地“挖井”,层层地“蜕皮”,从反复操演中深掘自我下意识之灵性,最后才有可能逼使精华显山露水,予所作以经得起品的特有韵味。这种中国画所独具的修炼方式,亦便是李可染称赞齐白石说的“大天才用笨功”。但对这种毅力和战略上的较量,当今许多画家或未谙其妙,或知其艰难漫长便望而却步。而杨一墨的一些作品,尤其是他所作的达人雅士人物小品,和那种浓点树淡山体且脱略形迹的山水,则正是他孜孜不倦、锲而不舍修炼的结果。其中之佳者达于韵之上品,亦正是他日积月累、水到渠成的修炼所成。
记得数年前杨一墨出画册邀我撰文,我便写下了这样一段文字:
“指墨画的灵性,我以为尤长于表现形简意赅的形象,在这方面杨一墨直承乡贤指墨画大家高其佩之所长,于人物鱼虫随手挥写,形神毕现。尤其是他画的《兰亭读画图》《知音图》《蹴鞠图》等人物小品,以指划线,巧拙灵变,神态之刻划惟妙惟肖,令人叫绝。杨一墨于书法有深厚功底,对线条的把握别具灵性,以指代笔直抒胸臆,便更见奇妙。我认为他这类指墨人物小品,已足以成为他的一个魅人的‘招牌菜’。”
凡有“招牌菜”趋向之作,必由画家感悟形神和娴熟挥写脱化而出,杨一墨的指墨人物小品便有这般的妙韵。曾见他长五米许的巨幅指画近作《兰亭修禊图》,画王羲之与谢安等人于会稽山阴的兰亭溪边为流觞曲水之戏。画中41位东晋达人雅士,皆以指墨随手而成,形态绰约飘逸,乃为这一巨作精彩的点睛之笔。还曾见他画有两本比8开画册还要大的指画钟馗册页,每本10幅钟馗,形象或仗剑夜巡,或镇宅驱邪,或把卷吟读,或奋笔疾书,神情则或嗔或思或喜或怒,其宽袖大袍之夸张与须眉毕露之呈现,则每幅每异,皆一一出自指腕,令人叹其指韵变化之妙。
杨一墨浓点树淡山体且脱略形迹的指墨山水,应该亦是他指画中之妙品。他这类山水勾皴染皆简淡虚明,苔点与近树则浓若点漆,但见山势回环折搭绵延,近浓树和苔点历历错落、略见其渗化,所画淡泊与深邃相映成趣,更显其旷邈悠远之古意。他这类指墨山水,应该是从简淡的“白宾虹”山水脱化而来,更参以写生和指墨意味,故能洗发新趣,潇然出尘。
杨一墨以上之两类指墨妙品,我诧为当今画家所罕见。时下之中国画坛,纯传统已日渐衰微自不待说,藉西画以变法,乃至以其凌替中画者,亦多有所见。何以杨一墨能迥异于时流?除了他对形象的相当敏悟及指腕之修练极为勤奋外,应当也与辽宁铁岭这个东北特殊的书画之乡有关。那一片曾经产生过指画大家高其佩的土地,其历史渊源使痴迷书画者甚众,杨一墨的指墨佳作在家乡拥有诸多粉丝,应在情理之中。我想,这与以弘仁为首的新安画派崛起,与徽商的喜爱丹青有关,亦是一个道理。杨一墨无疑是幸运的,天时、地利、人和滋养了他独特的艺术。经过不断的淘洗和坚韧的修练,我们可以相信,他的指墨还将会产生出人意料之外的妙品,带给观者韵致的微妙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