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广琴
在西安看完兵马俑,便去看贾平凹。敲了门,平凹不在,他的母亲说他刚刚被人叫走开会去了。
看样子这次是见不成了。不能谋面的遗憾立刻被眼前的另一番景象取代,这里挂的、摆的、堆的、放的,顿时让我们眼睛一亮。在这间不足8平方米的客厅里你尽可以慢慢地看,转着圈儿地琢磨。东西又多又杂,来自大自然的是些牛头、羊头,还有一个看了半天才弄明白的马头,平凹把它倒过来挂,活脱脱一件现代装置。那一块块石头件件出彩,主人的口味都在石头上,黄河石、长江石、雨花石,仿佛天下精彩的石头都在这儿集合。出自人手的则多是明清以前的古董,如马家窑的彩陶、西汉的仕女俑、唐代的三彩和大量的瓦当、砖铭、石雕、铜器……件件可当书读。大笔筒中插一支拖把似的毛笔,让人推想着主人的怪异。大门后面贴着一张“润格告示”,写道:“凡上门索字者,请先付润格费1000元,否则免开尊口,谢谢合作。”告示旁边竖着一块纹路独特的木板,赫然写着两个黑色老宋字??“贾氏”。与此门正相对的一扇门上贴着一幅主人的漫画像,那不屑的神态好像在对着索字者调侃。
参观完这间“文物仓库”,我们不再遗憾地给他留了条,说说笑笑下楼去。“天才贾平凹就住在这种房子里。”“要是没有盗版,一部书就够他买个好房子了。”我们边走边议论,话音未落,迎面上来一个闷声上楼的人,到跟前一抬头??哟,这不是平凹吗?
平凹个子不高,衣着普通,是那种往人堆里一钻,你很难再找着的人。我从他的脸上寻找那些美丽的散文气韵,从他的神色去推想那块叫商洛的地方。仔细看却也不是凡相,眉眼明晰,下巴厚实,目光温和笃定。平凹捧出一摞带单耳的粗陶碗给我们倒茶。可偏偏气压水壶和主人并不合作,任你怎么按就是不出水。平凹操着一口关中腔不紧不慢道:“好看不中用。”我们说:“不用喝茶了,让我们看看这碗就够了。”“来的都是画家,所以拿这碗招待。”端着粗陶碗,听他半天一句讷讷地说着西北话,一种黄天厚土的感觉。你很难想象,这厚笃的汉子能写出《月迹》那种韵致的文章,他的白描功夫,仅以烹饪为例,句句精到,真的能写出色香味儿来,哪里会想到作者是这般半天一句的样子呢?我们逗着问他各种问题,好让他多说,他却不谈文学,只谈屋里的摆设和画画写字。于是我想,如果他不搞文学,而当初走上绘画一途,肯定也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人。
当我们向平凹求证一条前不久听到的消息,说他将到江苏某县挂职体验生活时,平凹说:“是有这么回事,但现在不行,南方太冷。”作家要体验生活却不愿意体验那里的温度,这让我窃笑不已。冲他的真性情,我们给他壮色道:“江南一点也不冷,比西安暖多了。”“南方,屋里屋外一样。”“现在好了,都有空调了。”平凹这才憨然一笑,勇气好像并未被鼓起来,兴致还在他那堆石头上。他从门后摸出根拐杖,指点我们参观他的书房和前不久从新疆带回来的四大箱石头。他对石头的痴情似乎与生俱来。他的许多散文写到石头,写他商洛家门前的一块大石头竟写出生命来,可见面前这一块块可称为灵石的东西让他动心也就不足为奇了。
书房还不如说是库房更妥当,本来就不大的书橱和书桌并没放多少书,倒是被秦砖汉瓦、坛坛罐罐占满了,直往上堆着,大有垒卵之势。看样子真是“大本领人不读书”了。床头那幅平凹自画的荷花和窗帘的图案,默默地昭示着主人眼光的不同凡响和相当超前的形式感觉。
我见过许多作家的着装,刻意打扮之下总有不协调处,比之画画的人,像是缺点什么。平凹的中山装着实也显不出什么出众,他属于衣着随便的一类,然而看他的收藏、他的字画,却是创作般的刻意,他是个造型感觉极好又极具个性的人。平凹的画是文人画,完全是画给自己看的。他画的《钟馗吃鬼》,手法介于西方大师和当今儿童画之间,焦墨圈点加上朱砂的大嘴,一看就是直奔主题的那种;没有什么技巧设计,却画着自己的真性情。他的书法圆厚拙朴,好像没练过太多的帖,也没什么习气。他的字是天性加悟性,大约像电影的本色演员一样,但效果却是大朴不雕,挺耐看的。当我们和他谈到绘画时,平凹说自己是“瞎涂”。他的“瞎涂”也好像在印证“逸笔草草,聊写胸中逸气耳”。文人画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特殊产物,都是真文人所为,画文人画的人一定要有极好的文化感觉。他画画纯粹是为了玩,为了高兴。可这年头,文人画已变味了,慕名而扰的事也屡见不鲜,不知东坡等前辈文人是如何抵挡的,也在门后贴个“润格告示”吗?
平凹还告诉我们,他有很多画家朋友,尤喜欢交年轻朋友。我们邀请他参加我们晚上的聚会,他恳切地说:“今天晚上不行,这几天忙着开职称会。马上就要有几个人来让我写鉴定,职称之事,生命攸关。”说得我们大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