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鹏举[微博]
我很敬佩唐云先生。人生在世，大约又两种处世方式。一是比较原则，一是比较潇洒。其实原则和潇洒大都很模糊，大原则的人都很潇洒，大潇洒的人又都很原则。人生就是这样模模糊糊。唐云便是我见到过的一个大原则、大潇洒的人。
唐云原是画山水的，到了上海，发觉画山水的太多，于是改画花鸟，尽管他仿的石涛让张大千眼睛闪亮。不多时，唐云以花鸟成名。这儿，以画换饭，是唐云的原则，改画花鸟，是唐云的潇洒。抗战时期，唐云在一家古董店，和一个日本人同时看中一尊六朝石佛。唐云最终以一百石米价夺得。当时买一亩地只有几石米价，唐云为此告贷卖画，大伤元气，“杭铁头”的美名也由此远扬。多少年来，唐云家中这尊石佛。窗外冬日融融，那立于门边的石佛头上戴着唐云的棉帽。这儿，不让国宝沦落敌国，是唐云的原则，随意把自己的帽儿扣在石佛的头上，是唐云的潇洒。
八十年代末，有一个陌生人闯进唐云画室，说他的妻子几天前工伤住院，说她平生最喜欢唐云的画，能否求唐云画一小幅，让病中人有个大安慰。唐云愣了半晌，说可以。次日，那人如约前来，唐云说：“这幅‘竹雀’你拿去，只是不要和外人说。否则，很多人来，我怎么办？”这儿，唐云画画为他人带来快乐，是他的原则。不愿多画，是他的潇洒。也是那个时候，他在杭州花家山宾馆，为浙江残疾人基金会义画百幅，还悉数支付所住宾馆一个多月的开支。唐云的原则和潇洒在这儿更见神采。
五年前，唐云生病住院，经治疗后病情好转。可是唐云一生不知病为何物，他觉得住院太痛苦，竟然自己停止了输液，“拂袖而去”。人活在世上，应该快活，这是唐云的原则，生命在痛苦的时候，应该轻松地结束，这是唐云的潇洒。在我近五十年的记忆里，一个人的讣告上，写有“拂袖而去”四字的仅唐云一人。这是唐云的大原则和大潇洒。更何况，唐云去时，对他的一生收藏不置一词，这种大潇洒，大气磅礴的曹操当年也做不到。曹操的遗书里对身边琐事的细致安排，被后来的陆机讥之为“遗尘谤于后王”。
有机会与唐云先生有些交往，是我生命中不会抹去的快乐。唐云让我十分感动。我特地让我的孩子见过一次唐云，并且很刻意地让他和唐云先生合了一个影。回想起来，这个特地，这个刻意，是我平生唯一的一次。在我的感觉里，唐云不只是一个画家，而且是一个很美的人。
我有过唐云的几幅画。一幅《鱼》是唐云先生画给我的，另几幅画和字，是朋友转赠的。我非常喜欢唐云的画和字。有几幅近年转赠给别人了，因为这些朋友帮助了我，他们十分热诚地帮我做了许多我不能胜任又不能不做的事。我感激古道热肠，我觉得转赠唐云的画和字，最适宜。因为我是如此喜欢唐云这个人和他的画和字，唐云的画和字，能最好地表达我的心情。当然，唐云所赠的《鱼》，我将长久保存。这是一个很美的人的遗爱，遗爱永远珍贵。
传法写了《唐云先生轶事》。传法的人生很美满，因为他有缘得到唐云数十年的亲炙。这书他写得很朴实，因此很动人。传法与我有一段交情。十一年前，参观他的画展，在越王台下，连日贪杯而获病，失去了出国的前程。为此，我曾很灿烂地伤心过一回。
唐云先生能写很萧疏的诗，他的一句诗：“家家都有千秋计”，让我感动至今。画了一辈子画，总想过自己能否在青史上留个名。我想，唐云的画会留名，他作为一个很美的人，会在人们心中活下去。他的怀中时常揣着的“蝈蝈”，至今仿佛还听得到叫声，这该是一个证据。
一九九九年八月九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