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 晶
在《于希宁艺术研究》近20万字的书稿付梓之前,得以先机浏览一过,所获心得及体会,的确匪止“先睹为快”四字所能包孕。而且不得不承认,翻开这部书稿的同时,对于希宁老人的回忆,反而代替了书稿本身带给我的吸引,最先进入我的视野。
说起来,我与于老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谋面,已是6年之前。2007年深秋,与外子重回泉城,应邀至山东艺术学院美术系教授,也是于希宁老人的外甥沈光伟先生家中品茶读画。一番盘桓,宾主尽欢。兴尽欲归之际,沈先生将所藏于老近期所作梅花册页郑重捧出,徐徐展卷毕,仿佛凿开暗昧,乍见光华,在场的每一个人也随之屏敛声息,一切与语言有关的赞叹或者评骘,都谦恭地退隐或消散于空中……
呈现在眼前的梅花,仿佛摒弃了章法、形似、色相,只剩下一团清逸之气,一股幽韵冷香,一掬棱棱风骨,一点神光离合……你无须再谈论图式的构成、疏密的韵律、笔法的节奏、色墨的浑融,这一切都被没有预设和意图地熔铸于精纯的笔墨之中,在有限的尺幅当中,我们觇见的不仅是冰柯玉蕊,更是象外之象,境外之境,甚至,是闳洞无边的太虚之体。
很难用语言来精确地描述彼时的感受。一句“绚烂之极,归于平淡”似乎不足以全部指涉,或者,有类于苏轼论柳宗元诗的“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
还是陆机所说的“郁烈之芳,生于委灰;繁会之音,出于绝弦”?或者,仍是恽南田在展读元人画的“神惊意丧,不知其所以然”,能够与之相仿佛了。主客双方不约而同的噤声和与肃穆,不正是对这句话最有力的注脚吗?杜甫描绘公孙大娘长安市上作剑器舞,观者非但不是群情激昂,反而颜色“沮丧”,至此,对老杜体物摹情的笔力终于有所领会。
次日,遂在沈光伟、沈颖父女以及山东艺术学院副院长张志民先生的陪同之下,一行前往千佛山医院探访于老。那时于老已经在医院疗养不少时日了,沈光伟先生告诉我们,在95岁于老的记忆和行为里,除了画画,已经几乎没有其它多余的内容了。虽然已经有所想象,一进病房,还是被一种氛围和气息震动了。房间很轩敞,室内窗明几净,临窗设画案一张,素纸展于上,笔洗侍于侧,一枝长锋斜卧于笔山之上。显然,昨日寓目的梅花,就是诞生在这一张画案上了。淡淡墨香、花香萦绕一室,没有一丝令人不快的气味和景象。于老倚床头半卧着,头戴一顶线织小帽,颜面红润,有若孩童。而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的,也是稚子一般纯净和温润的光彩,除此之外,还多了几分悠游不迫的蔼如。我们趋集床前,执手问候,他静静地聆听我们的介绍和问候,一言未发,平安颌首而已。当他将目光缓缓地逐一扫过我们每一个人的脸,我仿佛感到春风拂面。从他的目光中,我看到的是与岁月同脉动的一种不惊不搏,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那一份天真烂漫,生灭荣枯一一阅尽,刊落声华之后的一份泊如。我不由联想到昨日的梅花,一时间若有所悟。在于老的笔下,梅花被凝炼为一个意象符号,也化约为人格和性灵的表征。应该怎么说呢?于老即梅,梅即于老,于老爱梅,也就是对艺术和人生恒常如一的珍摄。庄周梦蝶,栩栩然不知蝴蝶即庄周,还是庄周即蝴蝶,而“自喻适志欤”的恍惚悟觉,于老又岂能不谙个中滋味?否则,何来“我爱梅花梅爱我”,以及“三魂(“梅魂”、“人魂”、“国魂”)共一心”的反复吟讴?
对于老的最后一瞥,定格在我的记忆里,数年来始终如在目前。当其他人和于老告辞,离开病房的时候,沈颖和我仍觉得不舍。她转身回去,在于老耳边大声说,舅姥爷我走啦!顺手拿起床头柜上的山楂片,取一片塞在他的手中,于老则像个乖巧的孩子,顺从地举着这片圆圆的山楂片,保持这个姿势一直到目送我们离开。
返回京城两月后的一个晚上,收到沈颖的手机短信,于老于12月29日在睡梦中辞世。魁斗星沉,艺林震悼。
日月奄忽,不觉去于老殂谢当年已逾五载。2013年癸巳,也就是于老诞辰100周年之际,各种不同形式的纪念活动也在各地辐集,其中最为隆重的当推由文化部和山东省政府举办的纪念大展。而这部《于希宁艺术文集》的版行,也属于其中的一个组成部分。
虽然这本书伴随着于老诞辰100周年的纪念活动面世,但实际上,这本书的缘起,也就是可以追溯到的最早的学术动机,却早已发轫。作为于老的家人,作者自然参与并观察了于老的生活,记得在同窗时,她曾不止一次提起于老的其人其画,包括生活常态中的种种趣事,至今回忆起来,依旧謦?音容,宛然如在。然而,这种亲情的沾溉,所谓近水楼台,可以视做一个机缘,却不能被当做动机,“近”有时反而会带来短视和偏见,遮蔽和障碍了研究境界上的“远”,或曰“极深研几”??在严肃的学术研究中,学术动机应当是一种征实与穷理的精神诉求,对艺术家研究来说,就是对其生命情调的吸引与艺术境界的向慕。令我欣喜的是,我从全书的结构与叙述中,分明看到了这一点,它无处不在。这无疑是作者学术修养和经验积累的一个体现。毕竟,作为一个才情富赡、哀乐过人的女子,面对曾与之休戚相关的研究对象,能够将自己个人的情感与倾向,有节制地隐藏于刻画与状写、叙述和辨析的肌理之中,使“客观”成为一个原则性的标记,是一桩多么难能的事情。
作为一个以西方美术史为专业背景的学子,作者从原先的知识准备和学科方向中抽离、转出,其中的得失,想来必有旁人不侔能道的一番体会。从五年前为这本书作口头擘画,直至形成今天手中这部近20万字的初稿,不难想象,其间经了持续的积累,才有了今天所呈现的面貌。这是一段漫长的行程。理论框架曾反复斟酌,叙述脉络曾一再推敲,结构与章节曾一再调整。自然,困乏之感也几乎伴随了整个行程。力有不能及,于是时时见出踟蹰??这除了缘于一系列的难度,比如对漫汗材料进行甄选和掌握需要识力,生平的追溯、交游行谊的辑佚需要时间,文本的解读与分析需要功夫。另外,还缘于深入研究对象之后的陌生感:这毕竟不是一位普通的画家。作为一位画外修养深厚的艺术家,于老自陈自己的绘画创作“是沿着诗、书、画、印相融的艺术道路走的,相互借鉴、相互融汇,互为因果补充”,以他的实践来看,于老对传统的尊重与理解,对融汇与新变的执着,真有可谓“深固难徙”者。另一方面,这又不仅仅是一位画家。他对画史、画理、画论的用力之勤,研求之深,不乏有令我辈赧颜之处。他终其一生在美术教育事业上孜孜??的奉献,更已是艺林共同的史实与记忆。对这样一位艺术家,如何能够在有限的篇幅之内,剥肤存液,刺入题扃,见出其人的风神与心魄?以《于希宁艺术研究》为题名是一个观照范围的边界,而对于老来说,“艺术研究”却是无法以自身为边界的。毕竟,于老的艺术,不独是绘画的艺术,又是人生的艺术,也是社会的艺术。它们水乳一般交融,你很难单纯谈及一点而不触及其它。对任何人来说,这都不是一份轻轻松松就能完成的答卷。
在书中我们看到,作者以“画学思想研究”、“艺术风格研究”、“教育思想研究”三个篇目构建了全书的叙述框架。在具体的论述中,三个问题在各自展开的同时又不断地彼此发生呼应和投射。实际是,作者为我们提供了三个各不相同而又互相交叉的视点,与史家的“互见”相类,有裨于对象获得较为立体的呈现。“高山安可仰,徒此挹清芬”??尤其需要指出的是,当我们通过此书了解过诸多面向之后,才会发现隐身在叙述策略之后的纲领:一个朴素然而光明俊伟的人格。无论是对其绘画风格的审美分析,“三魂一心”思想旨归的阐发,还是教育理念的“闳约深美”的标举,无不最终指向这一个归趣:昂扬不坠的人格境界与沛然莫之能御的生命力量。我们或许可以借助作者的思路和视角,重温“士先器识而后文艺”这一价值序列,我相信,它终将会成为我们在喧嚣时代最深刻的反思,尽管这一天并非指日可待。
沈颖大学时期与我同窗,同寝室,不过我自负对她的“知其人”,有旁人不能及的内容,倒是与这一点无关。其人堂庑阔大,胜过须眉,聪颖而绝假锋芒,浑厚而不失细腻,待人接物一派天然率真。古人说“修辞立乎诚”,归根结底仍是对著述者人格意境的期待。画如其人、或者文如其人的古老命题固然有其成立的限度,而在此种意义上,不妨作常情常理观。气质、禀赋与学术水平的关系并不直接,但最终决定着学术境界。章学诚区别“学”与“功力”,以为:“夫学有天性焉,读书服古之中,有入识最初,而终身不可变易者是也。学又有至情焉,读书服古之中,有欣慨会心,而忽焉不知歌泣何从者是也。功力有余,而性情不足,未可谓学问也。性情自有,而不以功力深之,所谓有美质而未学者也。”(《文史通义校注》内篇二《博约中》)功力赖有时间中的积累,性情则惧怕时间中的磨蚀。就以此话作为我们共同的惕励吧。
过去的数年里,我时常在电话中与作者一起剥理与这本书有关的甘苦,至此似乎可以告一段落。我知道其间苦闷不时过访她的书斋,叩门的还有孤独。我不能确定我是否给过她踽踽独行时的跫响,然而她表现出的坚忍和豁达的的确确润泽了我的生活。我尤其乐于听到她以自嘲来总结自己的劳作,确实在某种意义上,这本书对应的只是她学术生命中的一个起点,更为漫长的前路,仍在等待足迹的到来。
2013年2月16日
(耿晶 文艺学博士、《中国美术馆》月刊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