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北故宫博物院里,珍藏着三件宋代的巨幅山水画国宝,分别是郭熙的《早春图》、范宽的《溪山行旅图》和李唐的《万壑松风图》。这三幅名款可信的山水巨作,共同辉耀着北宋这一中国山水画的黄金时代。
美术史上,李唐是作为“南宋四大家”闻名于世的。其实,李唐艺术的盛年正逢朝代更替,他算是襟带两宋的一代大家。《万壑松风图》作于1124年,是李唐南渡前的作品,应该算是北宋时代的巨迹,也是李氏自立面目开宗创派的奠基之作。几年前,我曾经到台北故宫博物院拜瞻这幅巨作,第一眼,就被画面上雄浑静穆、万壑松风的气势所深深震撼。只见画面上堆满了山,一大堆如铜铁铸成的山,沉甸甸地压向大地;稷稷的万壑松风,从山间啸荡而来,吹得乱云浮动;而一滩流水,独守山下的静谧,沛然流出岁月的太息??好大气势的山,好大气势的人。
李唐的这幅画,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奇峰耸峙,险峻巍峨。高大的主峰傲然屹立,似乎要顶破苍穹。周围,有数座刀劈斧削的险峰环抱,更加衬托出主峰的博大雄强。山顶上林木蔚然,险峻中不乏神秀华润。视线到了山半腰,只见白云缭绕间,有一大片古松,茂密苍翠,白云浮游飘渺,幻化出一个蜃蜃渺渺的境界。远处,山麓以至山顶,也是一片片苍郁的松林。而山下近处的松林,就如同秀挺在眼前一般,在统一和谐中显现出一种五彩斑斓的韵味。松树干用中锋勾出,背部的松鳞刻画得细腻传神。松针用细笔快写,笔笔挺拔利落。树叶用大面积的浓墨渲染,又破以淡墨,使人感觉满目苍绿,郁郁葱葱。又有各种姿态的小枝穿插其间,整个松林平添了一种有风吹过的动感。
这峭壁坚岩,满山松风,组成了一个宁静的世界,多么令人神往。
应该注意画面上的两条瀑布。细长的瀑布,从山岩石缝间飞流直下。清澈的泉水,从乱石中喷涌而出。多了两条瀑布,深山的寂静仿佛被打破了,山水一下子活了起来。峭拔的山体,幽幽的深壑,森森的松风,与潺潺的流水一起,浑然而成一阕优美的交响,雄浑地,久久地,在天地间浩荡。
李唐毕竟是李唐,他注定是要开创新的画风的人。他师出荆、关,学习范宽,但他不再把大山的主峰安排在画面中轴线的位置,而是向左边倾斜,并且重视以斜线分割画面,使构图富有层次。在画面下段,左侧的流水,与右边的山径,以及两边迤逦的山崖,都有向画面中心走向的趋势,使构图开合有序,中心突出。在画面的中间,李唐也进行了虚实处理,大团的白云,有留白的效果,使山岩分出前后,远峰更加幽远。站在这幅画的前面,你会感到主峰离自己很近,近得似乎看到那些层叠的垒石,和垒石间盘根错节的树根;近得可以感觉到万壑松风,正吹动自己的衣襟。
《万壑松风图》充满着阳刚之美,山是雄健的,壑是深邃的,风是啸荡的,水是急湍的,连云朵,也是层叠的。这样的画面,只能出现在北方。遥想当年,李唐画这幅画的时候,金兵的马蹄声尚远。他在画院待诏的高位上,又有皇帝的欣赏和同道的推崇,可以把心思全部放到水墨上。他眼里的山水,自然是堂堂正正、气象万千,这和他登高望远的处境是一致的。仅仅几年后,国破家亡,他一路颠沛流离到杭州。而赵构的南宋处在一片混乱中,谁会关注一个画家和他的画?他只有流落街头,卖画为生。唏嘘之时,慨然叹曰:“雪里烟树雾里滩,为之容易作之难。早知不入时人眼,多卖胭脂画牡丹。”这时的李唐,已经是近80岁的老人,人生寒暑,尽在其中矣。
惊魂甫定,南宋可以偏安一隅,李唐也终于被发现了。他进入了复兴的南宋画院,遂成为跨越两宋的中国山水画的桥梁大师。他创立的简约豪放的水墨画风,和大斧劈皴的表现手法,影响着南宋一代山水画的创作和发展,并延绵至今。从北宋汴梁到南宋临安,从北国到江南,人情世故不同,风光景色各异,一个80多岁的老人,到了新地方,进入新境界,领导了南宋画院的新风格,这种历尽艰难气象永新的茁壮精神,就够我们钦佩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