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凯臻
艺术讲创作,天经地义。但艺术创作的最高境界则是创作性的了无痕迹。中国汉字的艺术书写谓之书法,它是由实用的书写发展而来。在这个过程中,其形式经不断提纯已濒于极简的临界点。与此同时,书法所负荷的人类情感却更丰富,更有层次。由于这两者已固化为书法的最核心部分,便进一步使书法在两个层面上攀至艺术的顶点:一、它使人类有可能以最简单的形式,去融含最丰富的情感;二、在所有的架上艺术中,只有书法可以将人类的丰富情感,由倾泻到视觉呈现的距离拉为最短。而且,由于这短暂的距离之间少有杂质参与,又决定了书法作为一门艺术的纯净品格。因此,在所有的艺术形式中,书法的本质决定了它是最该抹去创作痕迹的。
所以,打开《兰亭序》《祭侄稿》《寒食帖》,感染我的首先不是它合乎某种法则并煌然生彩的机巧,而是它们作为心灵信使的可靠!你无法相信,无论是王羲之在流觞曲水的得意中,还是颜真卿在追忆哀思的愤激中,或是苏东坡在寂寞孤独的惆怅中,他们的遣兴书写,会有所谓“创作意识”的介入。我是羡慕古人的幸福与幸运的,那时候,他们没有各种名目的展览或比赛的诱惑;也没有参加几次全国性展览、比赛或获什么等级的奖项就可加入书协的盘算。他们的书写行为只靠情之所致的催动,这种带着强烈的体验性而不给“创作”留有半点缝隙的书写,排除了一切与书法本质无关的蠢蠢欲动。所以,即使它是一纸便札,一份药方,也是至真、至纯、至净,随手写来,便可造就千古无一微词的卓然地位。
相比古人,我们的书写,尽管以艺术的名义呈现,却与书法的本质相去甚远。这个时代可以将生命的体验与感悟,辐射到书写行为的书者太少;同时激发书者投入书法“创作”的机会又显太多。比如,某某展览或比赛来了,便是书者骤起创作欲念的“发情期”。我相信,这当然也是书写行为的强大动力,“创作”出的作品也会被赞一声好手笔。但我不相信,这样就可以达到与古人比肩的艺术高度。这太不靠谱了!不信,我们可以将被展览或比赛的“狼奶”滋养起的一代书家的作品,或者干脆将各类获奖或好评如潮的作品拿到《兰亭序》《祭侄稿》《寒食帖》面前比比,看两者之间的距离究竟差在哪里。
我的本意并非是将书法与创作对立起来。事实上书法与创作是有关联的,但与其他艺术形式不同,就书法而言,真正意义上的创作,更多的是在两个时间维度上展开:一是,如开篇所述,书法的历史已将其形式不断提纯。换句话说,所谓“创作”,已由书法自身演进的历史所完成。二是,就书者个体而言,其“创作”其实是生命的感悟过程,是学养的积淀过程,当然也是技术的锤炼过程。应该说,前者令后人的回旋空间无几。因为,书法历史的演进已删去了一切“艺术加工”的赘肉,其精粹程度没有给后代留下锤炼、扬弃的足够空间(前卫性书写除外)。后者的空间则十分广阔,因为,时代的发展变迁,总要对人类的情感产生重大影响,作为手随心走的书法艺术,自然有展现时代风貌的无限可能性。现代意义上的书法,其艺术张力就是由上述两者相互牵扯而形成的。所以,现下书者要做的,就是在保持这份历史馈赠的努力中,注入当代人的情感,并以此强化当代书法的识别性;同时,要按下所谓“创作欲望”的虚火,重积累,重修养,让创作成为一种生命的过程。戏曲演唱与播音主持都有“吸气一大片,吐气一条线”的说法。我觉得用它来比喻书者的创作过程倒有些贴切。平日积累不够,临到提笔却要在心底默诵“创作”经,枷锁在身,难免失去情感表达的自由;胸无丘壑,却要“创作”出丘壑,又难免显出几分端着艺术范儿的做作。
前段时间和一帮朋友吃饭,其中有位名厨之后,他说,几位年轻厨师正琢磨着将“裸烹”推向大众。开始我没听懂,细问才知道,“裸烹”即在烹饪中摒弃所有调味品,以尽可能地保留食材的原有味道。冷不丁扯出这件事儿不知书家怎么看,我觉得,这不是题外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