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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家石鲁传奇续:生命尽头时

http://feicui168.com 2012-09-12 22:17:29

  他的人生大幕拉起之前

  一九八一年十月前后,我去北京画院。张仁芝同志告诉我,他和王培东几个人刚从西安看望石鲁回来。我隐隐感到,仁芝的精神是那样不安和急躁。他拿出一张照片:石鲁在床上靠着,两只手僵硬地放在胸前,其他人围坐在他床头的两边。仁芝忧心忡忡地说:“石老的身体特别不好,已经卧床好多日子,我们去了他很高兴,强挣扎让人扶起来照了一张相,两只手就是这个样子,医生说是药物作用,恐怕石老难以作画了。”

  我听后黯然失色,但总感到不大相信,因为前一段我见他的时候,他的病情是大有好转的啊!

  一九八二年春节前夕,我抽空匆匆赶到西安,当夜几个闻讯而来的朋友告诉我:“石鲁病很重,医院严格拒绝来访,你这次恐怕见不到了。”

  我不灰心,第二天一早便和爱人找到医院。

  石鲁住在医院后边高干病房的五楼上。楼梯安了栏栅,并上了锁,由此可见守候之严,但当我讲明情况后,医生破例开恩允我一见,真要感激那位胖胖的女医生了。

  由于仁芝那照片的印象以及到西安后的朋友谈论,我见到石鲁后的感觉比我想象中要好得多,他没有躺在床上,而是陪我坐着谈了好长时间的话,尽管他反应有些迟钝,说话也比较吃力,但他的思路清晰使人感到宽慰,我发现他的病情并不像人们说的那样严重,我不知道这就是那种人常说的“回光返照”了。

  我递上刚印好的“石鲁小传”校样,他接过去逐字逐句地仔细看过,并用笔亲自更改了校样中的谬误之处,时时露出难得的笑容,爱人抓紧机会按了几下相机快门,留下这极为珍贵的镜头,我当时还指着桌上兰花粗底的大海碗与他开玩笑。这就是我和他见的最后一面时的情景。

  不久,他的身体发生了胃癌变,病情急剧恶化了。

  病魔一点点吞噬着他的肌体,他顽强的生命做着最后的痛苦抵抗!

  他的哥哥冯建吴先生听到消息,风尘仆仆地从成都赶到西安。

  这两位当代著名的画家,一双相依为命的弟兄,在医院的病危床前会面了。

  冯先生双手握着石鲁瘦弱无力的手腕悄悄地说:“我来了。”他凄楚地看着不久于人世的弟弟,心底里在流血。

  石鲁歪过头,露着崇敬感激的神情,他嘴唇动了动,千言万语,一时竟没有说出一句话。

  石鲁自幼年起始,受建吴先生的影响教育最大,尤其在古文古诗词方面,更得益于他这位三哥,《东渡》画上所题的那首“满江红”,据说就是建吴先生帮他润色修改而写成的。

  石鲁曾对他的孩子们说:“你三伯学问深得很,要好好跟你三伯学。”

  石鲁曾自豪地对别人讲:“世界上刻字最好的是中国,中国最好的是四川,四川最好的是我哥哥。”

  崇敬之情,溢于言表,仅此一点,即可看出他对他哥哥那强烈灼热的爱!

  石鲁病故以后,冯建吴先生挥泪写道:

  “后我生,先我后。吃苦受害比我多,哀哉季子!

  无悲声,有悲愤,才优命蹇遗悲永,恸矣余怀。”

  悲痛无悲,欲哭泪尽了……

  八月十五日,石鲁去世的前十天,张光到医院去看他。张光俯身安慰地说:“会好的,安心养。”

  石鲁微微点了点头。

  张光想起刚刚看过的“冯建吴画展”,随口问:“你有几个弟兄,你是老几?”

  石鲁用了很大的劲,轻轻抬了抬右手,用食指勾了个“九”字,嘴里喃喃地说:“臭老九”。

  他夫人忙解释说:“他们家门弟兄多,石鲁正好排老九。”

  大家听到他说出“臭老九”三个字,都哗地笑了。

  他也笑,虽没有声音,但却是那样开怀。

  石破天惊

  风敛云翳,石鲁生命的最后时刻步步逼近了。

  像是每一个老人离世前有一种预兆似的,他已渐渐感到死亡的来临,他终于横下一条心,不再服用药物,并拒绝进行使他极其痛苦的延长生命的一切治疗。

  陕西省委第一书记马文瑞同志闻讯赶到医院。

  在石鲁患病期间,省委无时无刻不关心着石鲁的治疗情况,听说石鲁病危,马文瑞随身带去了卫生厅长,责成立即组成抢救小组,并亲自和石鲁恳谈了半个小时,要求石鲁与医生合作,接受治疗。

  作为一个共产党员,石鲁直到生命终止,都无条件地服从着组织的决定,在此一刻,他求死容易,求生则难。那意味着要承担相当巨大的痛苦,但他服从组织,选择了后者继续与病魔抗争的路。

  然而,由于他十年中身体长期受到严重摧残,多病并发,虽经一再精心治疗,还是太晚了!来不及了!

  石鲁并不愿意这样及早去死,但在死神面前,人的抵抗是那么有限、那么软弱无力啊!

  他就要丢下那在艰苦岁月里为他驱挡风寒的破小屋子了,就在那个破小屋里,他为患难与共的朋友们画了数不清的画,写了数不清的肺腑之言……

  他就要丢下他心爱的画笔和纸了。他难过地说:“我每一分钟都在搏斗,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死去,我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做:存的许多本子我还要写东西,存了好多年的宣纸还没有画完……”

  他一再嘱托他的夫人:“万一我去世了,把我写的两本诗词保存好、整理好,能出版就出版??那是我最重要的东西……”

  他就要丢下他所熟悉的人间了,他惦记着他的事业,他挂念着他的同志,直到临终前的几分钟,他还在关心着一位中年画家的入党问题。

  ……

  依他倔强的性格、雄辩的口才,他应当申诉、呐喊,抗议死神的不公!然而,他没有,此一刻他意外地平静、安详,意外地释然和开朗。这也不难理解,他心里早已做过一生的总结,他对他的党和他的人民可以说是问心无愧了。

  石破天惊。已经搏斗到绝境而精疲力竭的石鲁,最后一次睁大眼睛,看了看他所熟悉而又恋恋不舍的世界,垂下了那沉重的头。春浓矣!君却离去。时间是一九八二年八月二十五日下午四时十五分。

  这意料之中的事又来得过于突然。六十三个冬夏寒暑,他生命的路程走到了极限,蓦地收住了巨人的脚步。当代中国一支灵秀的画笔不再挥动,一颗智慧的头颅停止了思维。多少宏图壮伟都随着这伟大生命的结束而“同归于尽”。

  他静卧在一张小床上,已经很瘦很瘦了。他那长长的银灰色的头发,还是那样一根根竖立着,蓬乱的胡须还是那样倔强地向上翘起,但那双明澈的、锐利的眼睛,却再也不能睁开了,人们再也看不到他双手浇灌祖国的艺术园地,再也听不到他那带着陕西味的四川口音讲述艺术的真谛和人生的哲理了。

  传闻有些国家的科学家,正在研究把杰出人物的脑思维细胞和记忆细胞,在他刚刚死去时,通过人工手术,移植到年轻人的大脑里,这样,可使那些几十年积累起来的真知灼见得以继续闪烁下去。也许这设想只不过是幻想而已,但倘若这种奇迹真可以神奇般地发生,那么,就无所谓死了,石鲁头脑中的宏大图卷,就可以通过另外一个年轻健康的眼和手挥写出来了。

  美国的罗伯特?泰斯特在临终前曾讲过一段深切感人的话,他说:

  “这天终将来临??在一所出生和死亡接踵而来的医院内,我的身躯躺在一块洁白的床单上,床单的四角整齐地塞在床垫里。在某一时刻,医生将确诊我的大脑已经停止思维,我的生命实际上已经到此结束。

  当这一时刻来临时,请不必在我身上装置启动器,人为地延长我的生命。请不要把这床叫做临终之床,把它称为生命之床吧。请把我的躯体从这张生命之床上拿走,去帮助他人过上更加美好的生活。

  把我的双眼献给一位从未见过一次日出、从未见过一张婴儿小脸蛋或者从未见过一眼女人眼中流露出爱情的人;把我的心脏献给一位心肌失能、心痛终日的人;把我的鲜血献给一位在车祸中幸免死亡的少年,使他也许能看到自己的子孙尽情嬉戏;把我的肾脏献给一位依靠人造肾脏周复一周生存艰难的人。拿走我身上每一根骨头、每一束肌肉、每一丝纤维,把这些统统拿尽,丝毫不剩,想方设法能使跛脚小孩重新行走自如。

  挖空我大脑的每一个角落。如有必要,取出我的细胞,让他们生长,以便有朝一日一个哑儿能在棒球场上欢乐,一位聋女能听到雨滴敲打窗子的声音。

  将我身上的其余一切燃成灰烬,将这些灰烬迎风散去,化为肥料,滋润百花……”

  这是一个何等圣洁的心灵!

  我坚信,如果人类需要,石鲁会像罗伯特一样,临终前同意献出他整个身躯:他的眼睛,他的心脏,他的鲜血,他的每根骨头和每束肌肉……如果传闻科学家的研究竟成现实的话,他定会毫不犹豫地献出他的头颅,把他的大脑移给下一代的年轻人,那么他的事业将奇迹般地继续下去,发扬光大。那时,他就更加死而无憾了。

  也许有人会说,这些都只是从幻想到希望,从希望到幻想。人的一生无非是过眼云烟,石鲁早已是烟消云散了。是的,这倒不是幻想,而是不可逆转的事实,然而,石鲁未必烟消云散,尽管他的躯壳已经消灭,在这个世界上永远不复存在,尽管地球还将亿万万年地摇动着岁月,成群的人在它表面上走过,而石鲁却不会再来这里,在未来无穷无尽的世纪中再也不会出现,但他辉煌而又悲惨的一生,已成为中国艺术史上重要的一章,他不朽的名字与世长存。

  臧克家诗云:

  “有的人活着,

  他已经死了。

  有的人死了,

  他还活着。

  ……”

  石鲁活着,那是他的名字。抽象一些说,叫做“精神不死”!

  他扑向太阳,被太阳融化了

  在中外美术史上,我发现有两个人与石鲁极为相似,一个是梵高,一个是高庚。

  法国象征派画家贝尔纳鲁谈过梵高的青年时代:

  “作为一个被最奥妙的神秘主义所激发的人,当他在各种底层的场合面对那些最卑微的人们朗诵圣经或传教的时候,我亲爱的朋友感到自己就是基督、上帝。他的充满苦难和苦行僧的生活,从本质来看,应该不是此岸世界的人的惊人顽强的理性所能造成。事情就是如此。到了二十五岁,当他成为牧师的时候,他试图改革新教……遭到毁灭性的打击,为世所弃,他开始过圣教徒式的生活。不久后,他动身到煤矿地区去,并在索尔西埃煤井抢救了一个被井内瓦斯爆炸烧得半死的工人,在这个工人的额头上,呈现着‘受难荆冠’的痕迹。然后在荷兰国土上长期地徒步跋涉并描绘着令人痛心的农民形象。这就是他迁居巴黎前生活的几个阶段。……最后,梵高启程到阿尔,又从那儿匆匆离去……消息传来,温森特(梵高)进了医院……”

  这位奇特画家的奇特经历,他在苦难遭遇和苦难中所形成的性格和艺术,与石鲁息息相通。

  最早发现高庚的法国艺术评论家奥里埃,进一步对梵高做了敏锐中肯的评价。

  他写道:“谈到温森特?梵高,如果不能透过他的作品看到他有时所具有令人惊愕的奇特性的话,那就难以察觉到他的艺术中存在的纯朴的真实性。实际上,不必讲述他作品中所体现的那种才能,即善于在难以捉摸的真实性的芬芳中看到现实事物的才能,对题材的选择,对各种最强烈的色彩的不可变动的协调统一,对各种性格的真知灼见,对每个对象的真实本质的无尽探索的才能,其他数以千计的意味深长的详情,也都证明了他具有几乎像孩子似的真挚深情,证明了他的自然和真??他本身固有的真的无限的热情。所有他的作品都呈现着充沛的特征??力量充沛、神经质的敏感和热情的表现力的充沛。在他对各种事物的特点的断然肯定中,在他对形象的随意简化中,在他逼视太阳硬要放肆地描绘他的意愿中,在他的素描和色彩的激烈紧张状态中,甚至在他的某些最微小的技术性特色之中??到处都可以看出他是一个强有力的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一个大胆的勇为者,时而带有动物式的粗野,时而又出奇的柔和温情。他是一个狂热派,资产阶级稳健和谨小慎微的敌人;他又仿佛是个酒醉的巨人,能像摆弄小玩意似的轻易地推开群山,这是一种汹涌澎湃的智慧,他的波涛巨浪不可遏制地淹没了一切艺术的峡谷,这是不可征服的如痴如狂的才气,时而高妙,时而怪诞,几乎总是带着某种病态。而最终比什么都重要的是??他分明是一个超人,他以不正常的甚至仿佛是中了病魔似的激动,感觉到了线条和形体的不可捉摸的内在本质,并且在更大程度上体会到了色和光的性格,体会到魔术般的明暗转折,体会到正常的眼睛所看不到的最最细小的微妙差别。这就是为什么这个神经质的人的现实主义,他的真情和实感会表现得如此特别……”

  这一段精彩绝伦的文字,我几乎看花了眼,这哪里是在写梵高,分明是在写石鲁。一个活灵活现的石鲁,一个可望可及的石鲁,一个才华超群、狂傲不羁的石鲁,一个正直善良、柔情似水的石鲁……

  人的本身就是一个多棱镜。

  石鲁是集多种性格于一体的人,集博大精微于一身,集赞誉诋毁于一身……他像一株茁壮成长的树苗,猛然被压上石块,却又顽强地曲曲弯弯地长起来了。没有哪一个人可以比得上他那样复杂、艰难、曲折、坎坷的暂短人生。

  梵高在苦痛里不停地画向日葵,他说:“黄色何其美!”在他眼内,黄色是太阳之光,光和热的象征。向日葵对于他决非寻常之花。

  石鲁在浩劫中不倦地画华山,他豪放地声称:“华山是我,我是华山!”在他心目中,华山是人,是个顶天立地的巨人。他要借华山发泄他心中的块垒,他是给华山赋予了不屈的生命!

  梵高热爱土地,他给他的弟弟戴奥(rn?éo)的信中写道:“……如果要生长,必须埋到土地里去,我告诉你,将你种到德朗特(Drentne)的土地里去,你将于此发芽,别在人行道上枯萎了。你将会对我说,有在城市中生长的草木,也许,但你是麦子,你的位置是在麦田里……”

  石鲁提携后辈,钟爱生活,即使在绝境中也没有改变。他在给周光民的字幅上写道:

  “画贵神质,人为精英,物动气流,皆为物之精神。故画之笔墨无不为精神所贯,此为中国艺术通理也。”

  他在《高峡书唐诗》一书的序文中写:

  “书之大道辉辉也。书法之成为艺术,因其有追求,有情绪,有气氛,有境界,能体现强烈的‘感情用事’,能‘于无声处听惊雷’。……盲目保留所谓的一种风格是保守的观点,切忌单一与单调,要丰富与多趣,绘画能画出各种各样的画,书法也要能写出多种多样的书体,‘法外求法’脱化变革后而能风神独具。祈愿书法新秀、人才辈出,蔚成新中华之一代书风。生活的启示,艺术的理想,精神的相通,师从的风霜考验,应伎高峡书画并擅,诗文同茂,穷目千里,更上一层楼……”

  他写得何等之好,何等的亲切啊!

  四十七岁的石鲁正当进入他更辉煌的创新时期,浩劫风暴骤至,他备遭摧残,饱受凌辱、百难压身,一生九死。石鲁终是石鲁,丹可磨,不可夺其朱,士可杀,不可移其志!他在厄运面前,他没有垂头丧气,没有惶惶不可终日!他咆哮,他发作;他疯了、他狂了!他开始反抗了!

  当“专政”者们虎视眈眈地审问他:“石鲁,你是不是反革命?”

  石鲁声色俱厉地回答:“老子是老革命,不是反革命!”

  凛凛正气,铮铮硬骨。

  当江青借《毛泽东去安源》大搞“神话”和封建迷信的时候,他斗胆包天地写诗一首,冷眼嘲笑:

  月儿弯弯上牙床,醒来求事去烧香。

  上敬玉皇三宝殿,美术家家画殿堂。

  勿用细言,他得了更多的皮鞭、棍棒、皮鞋、拳头,甚至危及到他的身家性命。他屈服了吗?没有!

  他仍滔滔不绝地高谈弘论,痛骂那些豺狼走狗,有时可以一连骂几个钟头,他不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而是毫无顾及,痛快淋漓!

  他两次出逃,风餐露宿,过着野人的生活,到了此等地步,寻常人会是怎样的心境?!而他却不然,悄悄写诗,写了那么多泣天动地的好诗。

  他开始酗酒,酒后作画。画他那醉眼看到的变态物体,画他那画不够的华山的松树、荷花、兰草……

  有些人说,石鲁后期的画“晦涩难解”,“生活气息淡薄”,“不行了!”

  我想,这是因为这些同志不了解石鲁的悲惨遭遇,只着眼于表面的形式和内容,忽略了他作画的历史背景和特定环境。我曾听到过一件事:在一次美术展览会上,有人问为什么没有讲解员?我当时不免哑然失笑,现在看来这笑话似乎倒真个也有必要说出来了。一个同志讲:“我对着石鲁某些费解的作品发怔时,有人告诉我,这画是在什么情况下画的,意在说明什么,我才恍然大悟。不过,我以为绘画作品还是让作品本身说话才好。画家的人格,同画家的艺术毕竟不是一码事。”

  看来,美术展览会上还是不要讲解员为妙。

  但石鲁的绘画作品本身是否能说话呢?我认真地想了想,肯定地回答:“能!”他的大部分作品还是能够让人看懂的,至于有些“晦涩难解”的,就必须借助他的思想人品了。因为人品画品无可分割,倘若一个人品低劣的人竟能画出艺隽深邃的高格调作品,那才真是不可思议。石鲁虽然是在画画,但你注意了么?他是在画气节,画人格,画情操……一句话,他是在画“人”。请看看他的《枯兰犹劲笑刀粗》,他画的兰草,具有钢筋铁骨折不断的气势,有一种斩不断的精神。正是有人说他的画不行的地方,恰恰是他的高明之处,他没有媚骨,不讨好,他是借物寓意,抒发胸怀,初看难懂,细品则明,正像鲁迅的杂文小说一样,结合着他那时代去谈,不也很清楚吗?石鲁书画,从不胡涂乱抹,也绝非等闲笔墨游戏可并论相提。

  由此可见,他算不算一个真正的男子汉?算不算一个大胆勇为者?也许说他是一个如痴如狂的才人便恰切,所以讲来讲去,我仍把他比做梵高。

  吴冠中对梵高曾有过一段很动情的描述:

  “每当我向不知梵高其人其画的人们介绍梵高时,往往自己先激动,但却找不到确切的语言来表达我的感受。以李白比其狂放?不合适。以玄奘比其信念?不恰当。以李贺或王勃比其短命才华?不一样。我童年看到飞蛾扑火被焚时,留下了深刻的永难磨灭的印象。梵高,他扑向太阳,被太阳熔化了!”

  我印象中的石鲁,也是扑向太阳,被太阳熔化了。

  贝尔纳在给奥里埃的一封信中写道:

  “……我渴望,无论如何要使我的好朋友(梵高)能见之于报刊。他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并且应该在他活着的时候有所记载,并非因为他的作品绝对完美,而是由于他具有某些惊人的光辉。……并且请您表示一个愿望,要他的弟弟不再犹豫,在某个适当的时候把他的那些绘画作品提供出来,或者举办展览会……看来这都不难办到……”

  这一切对于石鲁都已经办到了,今后还会办得更好。梵高之誉石鲁亦当拥有。

  不过梵高的晚期却很糟糕,他是真疯了。他用黄色涂满墙壁,饰以六幅葵花,他想在此创建“友人之家”,邀请画家们来共同创作。但应邀前来的只有高庚,他俩热烈讨论艺术问题,高庚的趾高气扬的训人口吻使梵高不能容忍,梵高将一只玻璃杯扔向高庚的脑袋,第二天又用剃刀威胁他。结果梵高割下了自己的一只耳朵,高庚匆匆离开了阿尔,梵高进了疯人院……不久,他借口打乌鸦借了手枪,到田野靠在一棵树干上,将子弹射入了自己的胸膛……

  石鲁没有自杀,他从来也没产生过自杀的念头,他希望活,很好地活。只有生命的延续,才能施展他的宏图。临逝世前不久他还说:“今后身体健康了,我将画出一批跟以前完全不同的画来。”他的脑子里,他的幻觉中在发生着一种怎样神奇的“化学”变化呀,他倘若不急速夭折,肯定能也必然会画出一批“跟以前完全不同的画”来的。

  这一点他又极像高庚:高庚最后在太平洋的塔希提岛上,在生命即将结束之前,画了一幅跟他以前的画完全不同的巨幅壁画,仿佛是预感到了末日,他竭尽平生表现那些前所未有的奇思异想。几乎没有人看到过这幅巨大的画,仅有在岛上为高庚看病的库特拉斯医生有幸一瞻。后来这位医生回忆道:“这画使我感到激动,非常奇特,也非常神秘。我在看到这画的瞬间,几乎连呼吸都停止了。我心中出现了一种既无法理解,又不能分析的感情。也许一个人看到开天辟地之初就是怀着这种欣喜而又畏服的感觉的。这幅画具有压人的气势,叫人看着心惊肉跳。绘制这幅巨作的人已经深入到大自然的神秘中,探索到某种既美丽、又可怕的秘密,知道了一般人所不知道的事物……”高庚临死之前,放一把大火烧毁了这幅谜一样的画。

  石鲁胸中的“跟以前完全不同的画”,也随着死神降临化作一个谜,变成了永远不可解的秘密。

  石鲁与高庚、梵高这样相像,但高庚、梵高与石鲁又无法相比。

  梵高和高庚是怀着对社会的周围厌恶绝望而愤然离世,石鲁却是带着艺术家的热情至死仍眷恋着时代和生活。他这一生,为自己的党战斗了,为自己的信仰战斗了,为自己的人民战斗了,而且战斗的那样出色顽强,从这个意义上讲,任何西方画家都绝不能与石鲁同日而语。

  倘若他有一线之力,临终前画下那幅“跟以前完全不同的画”,那么,他一定舍不得烧毁,他会留给他所挚爱的党和人民,留给万代子孙。那将是他一生探索的结晶总汇,他智慧的异彩,灵感的迸发,是他生命乐章的最强音!

  我想起了但丁的《神曲?天堂篇》第一歌。但丁满腔热情地祈求司文艺之神的阿波罗给予神力的帮助,信他有力量完成《神曲》这部寄托对祖国无限眷恋的著作:

  “仁慈的阿波罗啊!

  为这最后一件事业,

  愿您让我吸取你的威力,

  配得上接受你心爱的桂冠!

  到今为止,巴那萨斯的一座高峰已使我满足,

  但现在我必须在两座高峰下踏进这最后的决斗场。

  你进入我的胸怀,吐出灵气,

  像你把玛斯亚的肢体从裹着的剑鞘里抽出时那样。

  神圣的力量啊,你若赐我帮助,

  让我描绘铭刻在我脑中的幸福境界,

  把那里的种种情景表彰出来。

  你就会看到我来到你宠爱的树下,

  攀折树上的枝叶戴在头上,

  这题材和你都会使我饱受这荣誉。

  ……

  说不定在我之后,

  有人会用更美的声音说出西拉峰与之应和的祷告。”

  我幻想,如若真有阿波罗之神,让阿波罗给石鲁以神力帮助,使他能够完成“最后一件事业”,那该是多么功德无量。

  那么,石鲁的身后,还会有另一桩你追我赶的景象。

  (未完待续)(责编:魏佩)



来源:新浪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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